他很细心地留着读者来信,一封封收好、回复,半年后,攒起一个读书小组。都是些世纪末的浪荡子,有的去过西朗,有的受了教育,有的已谋得零差碎职,总之,都有满腹牢骚、无尽怨言,以及显而易见的安那其主义倾向。聚会的地方,起初是在出租屋,搬开样稿辟出角落,渐渐施展不开,便移到饭馆茶馆咖啡馆啤酒馆。我有杂事在身,并不总是到场。只知道幸村每次聊完,都能带回新的材料。
办报并非易事,险处如走钢丝,当局虽无出版管理制度,然而议论与动静一多,早晚要进黑名单。某日,我去银行取订报的汇款,回到家时,发现幸村迟迟未归。当即揣上信封去警局捞人,当班的却说,没有这回事。我想想,又掏出一个信封。他仍摇头,油盐不进。我心下了然:幸村摊上麻烦了。至少,罪名不是花钱就能摆平的寻衅滋事、扰乱治安。
经济危机当前,社会控制虽有缓解,但其实是外松内紧,当局喜搞特务政治,最擅埋伏眼线。一定是读书小组出了情况,叫他们在枪口上撞了个正着。
救他,是不容易的。我忙了大半月,托了无数关系,叫政府里浑水摸鱼的仁王将办报经费骗了大半,却见此人拖拖拉拉地从小巷拐出来:幸村精市?没这号人啊。
我那时年轻气盛。要发作,又不便。咬牙间,他悠然道:要么,不是我们安全部的事儿;要么,就是你那朋友艺高人胆大,金蝉脱壳,跑了。我这儿有前两天保释出去的凭证,你看看?
我凑上前,他却把胳膊一抬:要加钱。
那榨尽本人剩余价值而得的凭证末端,赫然签着“真田弦一郎”,龙飞凤舞,有英雄气概。再一看,担保人是他,嫌疑人也是他。从没见过被抓的自个儿给自个儿办手续的,又不是银行信用卡账单。
人数,二人,往下,没了。我抬头注视仁王,只见他微微笑:这人你不认识,这姓,总听过吧?
走的时候他还撂下一句:你们那报办得不错。我想定个包年,有优惠吗?
又几日,我终于见到真田。一个阴雨连绵的春日,屋外下雨,屋内下雨,我拿废纸堵住瓦缝,低头赶稿,墨迹洇开,沿着桌面淌到褥子上。幸村下落不明,然而报纸照样得出,还得想办法打开销路增加订阅,博得某些面貌存疑的读者的欢心。空气潮湿,笔头冒火,心也冒火,却听有人将门叩响。我踩着水去迎客,只见身板笔直的青年,站在一棵雨水淋漓的树下。远处停着一辆锃光瓦亮的特供轿车,手中攥着一沓密封的信纸。
他开门见山:这是今天的稿件。
我接过,已然猜中身份:幸村受伤了?
他颔首:警察抓人时,胳膊中了弹。不过没有大碍,正在我家静养。
我松口气:我这里一切正常,请他安心养伤。
他说:他知道。我家也订了你们的报。
此后他日日都到。上午十点敲门,十点二十离开,精准如机械表芯,绝不多做停留。我其实对他颇为好奇,然而望族身份摆在那里,到底隔着一层,不好贸然打听。人与人是不一样的。我那早逝的老师教过我。
真田二字如雷贯耳:这是望族的头三家,王国时代的贵族门阀,开埠时即与西朗达成协议,主营橡胶生意,近年来势力上达铁路矿产,下抵棉纺轻工,大有平分天下之色。当然,妄议大政时,幸村曾微微一笑,颇为不齿地称之为代理人。
也不知他怎就和代理人的儿子混到一块儿去了。我注视着真田隐没在帽檐阴影下的面庞,刀削斧凿的一张脸,如高悬于府邸的神圣家徽。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这样的道理,做主编的,不会不明白吧?
后来我才知道,那次抓捕是系列治安肃正活动的一环,幸村被当作特嫌分子,受了极重的拷问,胳膊上的弹片迟迟未取,以至引发炎症,连日高烧不退。稿子是真田写的。难为他能将语气模仿得毕肖。
病愈不久,两人走真田家的渠道,办了护照去西朗留学。幸村嘱咐我留在本地,建设教育事业,同时静心等待。我那尚不知等待什么,直至世界大战炮响,革命党人起义,他们扯了文凭不要,连夜乘船回国,支援临时政府。兵败后,又辗转都市村镇,重整组织,建立据点,一头扎进东南海滨。那地方正是我的家乡。
历经坎坷,终于在一张桌上相逢,幸村没正型,说回头我得去你家祖坟磕一个,可惜糟蹋了他们的宝贝孙子。真田不言,他已与家族脱离关系,要在根据地清算封建势力了。
东南海滨多雨,及至携队上山,气候亦多潮湿。幸村的伤口常常复痛,然而此种小事,他少为旁人言语。也许是因无足挂齿,也许是因心思深沉。后来局势紧张,他的话便越少,成日一副天塌下来也能顶住的表情,与我们插科打诨、推心置腹,自己的想法却从不透露。以至于我至今不敢确定,亲手以军法处决真田时,他究竟是怎样的态度。
历史注定是转述。看待事物的角度,有时竟至于影响事物的整体样貌。讲述故事的方法,则关乎故事留给人的印象。我的全部努力大概只能逼近真相的百分之一,能依靠的只是侥幸保存的材料,以及我作为当事人,与书中诸位共享的生命点滴。
我也是侥幸存活之人。躬身入局,虽能解细微之处,却难免有所偏颇。有挂一漏万,或言人人殊,尊请读者谅解。
柳莲二
新历1030年于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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