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四 柳生比吕士的日记(新历983年)

新历983年4月7日

今日无事。

新历983年4月8日

开战了。

街上乱糟糟的,我常去的杂货铺已经断供,连几公里外那家大型百货超市都抢空了。碰到霍尔太太,暗中递来一个纸包,里面塞着些常备药品。据说等仗打起来,有钱都买不到。

运兵车一辆接一辆开过去,皴裂的石板街道轰隆隆地响。宵禁时间已到,幸村和真田依然未归。为避是非,我熄了灯。房间谢了幕,外面的世界变得清晰,如同摄制电影。月光照耀着路面积水,在粼粼水波里,我看到有人借着巷口死角碰头。其中一个大晚上仍戴着墨镜,剩下两个则牢牢钉住了我的眼睛。如果没认错的话,那样的身影,似乎只能属于手冢国光,以及通缉在逃的平等院凤凰。

新历983年5月6日

父亲寄来的信又被检查过了。办事的人手脚不够利索,封口处留下了折痕。又或者,他们本就不惮于被我发现。

相比之下,幸村与真田还藏得好些。包里常备各式行头,总趁后半夜出门,几张熟悉面孔,也再不往家里乱带。难得兜里掉出手枪,竟能慢条斯理放在掌心把玩,末了递过来,问我是否会用。

我藏住惊疑的表情,他们却只解释说,外面乱,保险起见,托朋友搞了一把。我当时差点没忍住,心想回头警察盘问起来,希望你俩也能保持如此风度。

他们似乎在筹划什么,且远超《新釜民报》的言论范围。幸村的案头糊满各类文字书写的报道,即使是边境线两侧的百万大军,也能历举其部队番号、军官姓名、实力大小,并估计双方的力量对比、彼此的将领性格、两边的战略战术,进而联系到西朗的意图、雅里的动向、邻国星芦革命政府的政策、其他中立国与两边的关系,加上釜岛独立的可能,与未来局势的展望。

先前学院活动,听见忍足耳语,说通缉在逃的那几位已秘密回国;又说政经系期中测试在即,迹部书也不看,在家大摆流水宴席,招待各方来宾;还说他认识的几个同学,均为西朗本地激进分子,不知从哪里捣鼓出个炸药包,意图暗杀某高层政要,奈何东窗事发、旋即扣下。

我置身事外,也听得心惊不已。他却若无其事,直叹好可惜,就差十几秒,跑脱了一个主战派。那人可是放出话来,要把釜岛三万青年送到前线,给西朗皇家军团当炮灰呢。

我推推眼镜:“主战派那么多,哪里杀得完。”

忍足笑了:“他们不这么想。暗杀为因,革命为果。振奋人心,也算死得其所。”

忍足还说:“不知你那两位邻居想下的,又是哪种棋路?”

新历983年5月8日

没想到事情来得如此突然。早晨去霍尔先生家里送笔记,他留我吃饭,说稍后有病人问诊,我在边上,也能学些皮毛。然而敲门声却响得气喘吁吁。我拉开插销,顺着门扑来的竟是幸村。

他拖着一条腿,扶墙艰难立稳。真田紧随其后,反手将门锁死,似乎有意解释几句,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俯身架起幸村。我半句话来不及问,身体较头脑反应及时,赶忙搬走椅子拓宽过道,慌乱中,瞥见血迹正从他的裤管扩散。

霍尔先生正在里间清点药品,抬头看到两位不速之客,虽则震惊,却显出了极高的专业素质。他让真田躲到床下,拿杂物遮挡视线;嘱我穿起白大褂,随时应付巡警;至于亟待取出弹头的幸村,干脆躺上手术台,纱帘一拉,伪装成妇科检查。

幸村头发长了,未及修剪,散在青色手术被单上,如水中招摇的藻荇。霍尔先生拿酒精为器械消了毒,清洁创面,取出弹片,做了简单的止血和包扎。

双氧水倾泻而下,幸村牙关紧咬,一声不吭,唯有下颌线微微颤动,令人想起家乡红树林中的暗河。阳光丰沛,穿越窗棂,被西南季候风与浓密的水声吞没。他的外套内侧夹着一张传单,釜岛状如甑锅的海岸线被折叠起来,随着心脏噗噗跳动。

我将沾染血污的纱布和绷带迅速藏好,起身去门口应付巡警。妇科检查是个很好的借口,在这些人眼中,与女人下半身有关的东西总是不洁的象征。

巡警声气很粗:“怎么不去医院?”

“眼下医疗资源紧张,”我垂着眉眼,做出一副漠然神色,试图将自己的眼睛藏在镜片背后,“况且里面那位夫人患的,是某种不宜见人的病。”

他匆匆进屋转了一圈,踏出门时,特地拍了拍衣袖与裤脚。我回味着那多少有些微妙的目光,莞尔之际,冷汗全数涌出,浸透了衣衫。

约定上门的病人稍后将至,留给两人的时间所剩无几。霍尔先生问:“我这儿杜冷丁不多,你要打一支吗?放心,不会成瘾。”幸村摇摇头:“非常时期,镇痛剂用一支少一支,我们本也是不速之客,就不给您添麻烦了。”

霍尔先生站在橱柜前没动。这一次,反而是真田开了口:“请您给他来一针吧。他之前有旧伤,没根治,总是复发。况且从这里出去之后,我们还得找地方避避,不能让人看出异常。”

幸村分辩了几句,然而真田寸步不让,霍尔先生也站在他这边。“好吧。”幸村做举手投降状,然而针管扎进皮下时,还是忍不住轻声道,“我有这么没用吗?”

“年轻人,可别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霍尔先生抽出注射器,“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

来不及客气,霍尔先生嘱他俩快走。从厨房后门出去,走收垃圾倒泔水的后巷,翻开井盖进入地下水道网络,往左拐三次,可以直达文津街。交代完路线,又特地嘱咐,水道里不会有人,唯独回到路面时要小心,最好深夜无车时再出去。迎着两人的目光,他说:“举手之劳,你们是柳生君的同学,也就算是我的学生。”

我一时不知作何反应。目光从霍尔先生的后脑勺移开,只见幸村躺过的地方,汗水将青色被单洇成了靛蓝,勾出一具模糊的人形。干涸的血迹朵朵绚烂,那拆下肋骨点燃的炬火,如同家乡河谷中高大的木棉。

新历983年7月26日

前线吃紧。霍尔先生应征入伍,命令下得又快又急,我赶到的时候,他正和妻子吃最后一顿午饭。太阳将街道烤得滚烫发白,热风推开我涌进房间。霍尔先生抬头:“柳生君啊?来了就坐吧,加双筷子,一起吃点。”

我其实挺镇定的。然而,还是不知道自己都吃了什么。师母的手艺那样好,有时还照顾我的口味,总叫我念起家乡。然而这一顿,菜色、口感、味道,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霍尔先生说,他有过一个儿子。和我一样寡言、勤奋,喜欢读书,心思很深。长到和我一般大,招呼也不打,突然做起了激进派。看行踪举止,不像被人哄骗,多少是个角色。

“他有时人模人样地出门,狼狈不堪地回家。问多少句也不说。我跟过他一次,才发现他把地下水道网络都摸透了。本市新建的工程啊,花了纳税人多少钱,便宜了他。”

“后来,学院爆发了著名的清党事件,这孩子失踪了。再后来,有人说,枪毙名单里看到了他;有人说,当成□□关了起来;有人说,政府里同情学生的人提早透了口风,他早就船票买好,死里逃生,只可惜此生都要流亡海外,难归故土了。”

“我看你不像是热衷运动的人,不过,也说不准,”霍尔先生注视着我,想一想,又叹口气,“总之,多保重。”

我和师母送他到征兵处。街上人格外多,喧嚣声把自己的脚步都挤得很远,唯独头顶被太阳晒得发烫。仿佛穿透天灵盖的阳光,将我一颗心搅得乱七八糟。

回到家,只见真田正蹲在客厅打包行李,幸村抱着一摞书过来,拿胳膊肘碰碰愣在原地的我:“釜岛起义了,平等院那边急着要人。我俩今晚的船票,多买了一张,你走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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