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音编号:RECORD 00124
时间:新历1025年10月15日
地点:盖城丸井文太家中
你问我人生中最好的时候吗?当然是新历983年。那一年盖城的夏天很短,打过几次台风,温度迅速回归,秋天却特别长。我每天早上起来,沿护城河跑步,沿途的大丽花开得正旺,映在水里,好像地底的火,洋洋洒洒烧到天际。
我知道,我们这里只有雨旱两季,没有春夏秋冬。但我们这代人,从小受的是西朗教育,用的是他们的历法。他们怎么叫,我们就怎么叫。况且那一年是真的有秋天。四季的轮廓,我心里有数。
那时我给临时政府干活,管物资调配。米面粮油煤,全从我手里过。你去市面上问问,金融大亨迹部景吾,他们不一定听过,但是丸井文太的名字,他们一定熟。为什么?衣食住行,要吃饭呗。
我就是管那一口饭的。尤其世界大战刚打起来,西朗自顾不暇,哪里还管我们断供。我们这儿,本来就只配当他们的原料产地和粗加工作坊,面粉都得靠进口,不然,你就得只能小铲一背,自个儿去外头挖野菜。
我手头有些供货渠道,小时候不安分,四处乱逛,认识了些朋友。父亲在海关当个小公务员,退下来之前,让我顶了缺。其实干这行也没什么,昧良心的事情不做,沾了血的钱不收,嘴再甜点,好处均分,大家都愿意高抬贵手。至于违法乱纪的事情——你要这么问可就没意思了,那法是人家的法呀。
我发小,仁王雅治,刚刚改邪归正,混入革命队伍。他之前在保密局安全部工作,据说还审过幸村精市,这叫仇深似海。可他又是带着投名状去的,西朗政府的军火保管库,地点、图纸、密码,清清楚楚,这叫恩重如山。杀人放火受招安,一步到位。可惜新政府不许刑讯逼供,一身武艺,无处施展。
他问我来不来帮忙。当时城里乱糟糟的,妖魔鬼怪横行市面,我想,搭把手吧。况且他们那草台班子,我瞅着就闹心。你别看幸村后来拉着队伍上山,缺斤短两时也能撸起裤管下地干活,那会儿他正宗是个少爷。真田手冢就更别提了,名字一亮大家都有数,我等小民,高攀不起。
仁王带着我去找迹部报道。老板很忙,刚和银行家们谈完话,钟敲十点整,就要去找各家族负责人议事。仁王呢,门也不敲,拉着我就进办公室。那房间地毯很厚,踩上去,好像陷进沼泽里。一抬头,十几张总督画像围成一圈,齐刷刷俯视我,要判我的刑。
我对迹部印象不好。别人干活,都是利利落落,就他带个保镖,我看不惯。当然,我没有安全意识。我们混江湖的,从来只有伤害别人的份儿,没有被人保护的份儿。再说了,草台班子刚搭起来,哪儿那么多规矩,幸村真田这样的,还大半夜进储藏室偷朗姆酒冰淇淋,闹得红外警报大作。扯远了。这话他俩不让人说。
总之,见了迹部,我是一声没吭,输人不输阵嘛,只是握手时候,额外用了几分力道。他呢,挑剔了仁王两句,对我却很客气。而且张口第一句,就是今早黑市的交易价格。
我说我以为你们都不知柴米油盐贵呢。他说我每天请桦地去几个交易地点收集信息,几个活跃的倒爷,在我这儿都是挂了号的。我笑了,那岂不是我在你们这儿也挂了号?
他说,你若不来,我也要上门拜访,眼下物资发不到民众手上,我们这头辛苦调配征收,他们那头还要高价买入,你有什么高见?我说,你不是还要找家族负责人议事吗?光盯倒爷没有用,我们都是小鱼小虾,囤货居奇、操控物价的,还得是他们。你要是狠心,自家就能薅下一串,拔出萝卜带出泥。
他点点头:“眼下物资不足,马上就要开始军事管制,实行票证供应,我们的人对盖城不熟,摸排街道情况、登记人口信息时,还要多麻烦你。”
“可以是可以,我这儿还有别的兄弟。搞了票证,买卖做不了,得给他们一条生路。只不过,”我笑眯眯地打量着他,“跟我们合作,大少爷不怕自己也变成下九流?”
他啧了一声,和身后的总督像一起注视着我:“跟家里摊牌那天我就被老头子骂成土匪了。还管这些?”
我对迹部的印象很快转好。一来接触得多,日子久了便也知道,那位桦地不是保镖,而是发小。二来遇到了更讨厌的家伙:君岛育斗,盖城演艺界的大明星,长着一张男女通吃又在西朗无往不利的脸,手里攥着大把股权和物资,来与我们“交涉交涉”。美其名曰,是承蒙政府关心,共同创造新釜岛,实则神情不阴也不阳,态度不卑又不亢。花里胡哨的方案列了两张纸,仔细算算,倒是我们退了半步。
我说:君大人还真是吃人不吐骨头啊。
大明星只是笑:骨头还是要吐的,否则硌着牙了,也不好。
城头变幻大王旗,总有几颗拔不掉的钉子,留着也未必是害处,只是落在眼里,心中难受。当然了,外面人看来,我也算其中之一。后来兵败如山倒,那通缉令上不也这么写的吗?丸井文太,操控黑市,垄断供应,倒卖物资……
打住,打住,还没到后来呢。迹部与君岛有旧,谈判桌边,又坐着法律界著名人士榊太郎,迹部的开蒙老师。非常时期,法律作废,这张脸还是管点用的。迹部有一万句牢骚也不好发,他代表新政府嘛,但我不是,幸村也不是。
原本我和幸村没交集。他去接收工厂,遇到几个哥们儿罢工,我也在场,一来二去,调解、安抚、宣布政策,这就认识了。面粉厂车间白花花一片,来颗火星都爆炸,我哥们儿举着打火机,厂主三辆小轿车,十几号打手站成一列,严阵以待,不敢上前。
幸村拨开人墙,手脚并用,三两步攀上面粉袋垒起的小山包,朝我哥们儿伸出手:“着起火来,炸伤你和工友,不值当。新政府鼓励生产,需要你们尽快复工、多多支援。”
然后转头对着厂主道:“你们这身军装哪里来的?”
“还能哪里来的,”我嘀咕,“黑市里一斤大米能换三套。”
幸村仿佛没听见:“冒用新政府名号,假充起义军成员,按照临时管理条例,完全有理由枪毙。是您跟我走一趟,还是我派人来请您?”
其实哪里会枪毙呢。搞套军装耍耍威风、吓唬吓唬平头百姓,也没造成什么恶劣影响。再考虑到对于私营企业不加干涉的团结政策,带回去了,也就是批评教育、既往不咎。只不过,那时的幸村,还有一点过剩的表演**,和一副打抱不平的侠义心肠。
我提醒他:“这厂主的本家是西朗财阀的代理人。你就不怕逼急了,他给那儿发电报?”
幸村一笑:“有那么硬的手腕,何必偷起义军的衣服穿?釜岛总督还是贵族子弟、上议院红人呢,不照样被我们控制住了?”
釜岛是个挨着赤道的烫脚之地。行政机构的接手,不过换位长官,多少还能保持平静。工厂则不然。幸村请我吃饭,四面漏风的小摊,几杯清酒下去,兴致来了,非让我试试他的手艺。新鲜剖开的青花鱼,脂肪饱满、肉细如泥,盐粒亮晶晶,熔进火光里。一条给我,一条给自己,一条分出来,搁在盘中。我一尝,味道居然不错。目光拐回盘子,还没开口呢,他却说:“这得留着。”
我问:“当宵夜?晚上回去还干活?”
他摇摇头:“活都是饿着肚子干的,我们给新政府打白工,连薪水都领不到,哪有这么高的生活水平。连主管城防的治安官都没吃晚饭呢,我这是给他留的。”
脚步声由远及近,将浑浊的夜色搅开,一步一步,走得又快又稳,终于,在我身后停住。我看见幸村微微一笑:“你可算来了。”
治安官对我颔首,昏黄的灯光里,絮状物沉到杯底,他却有双很清澈的眼睛。
他起筷便吃,没有客气或推拒。看得出,两人很熟,都没有架子,也看得出,他是真饿了。幸村招呼老板再添两个菜,问他,喝酒吗?他摇摇头,顷刻间半碗米饭见了底,说晚上还要议事,手冢等我回去。
幸村兀自斟酒:“他不是也没吃饭吗?怎么不同你一起来?”
真田答道:“我邀请过,他拒绝了,说要去军中一趟。你们刚闹过不愉快,回避属于常情。不过,手冢从不混淆公私,这次大概是真的有事。”
“一点分歧而已,算不上不愉快。况且我也不过说了两句话。”
“‘革命军起,革命党消’?这可不是普通的两句话。”
我听得云里雾里,回头遇到仁王,拐弯抹角一问,才打听到,前几天的干部扩大会议上,众人围绕当前政策各执一词,矛盾的焦点就在幸村:他逮进去的那个厂主来头不小,是盖城本地好些工厂的实际拥有者,也是各路豪门望族的座上宾。早上十点出的事,不到中午,消息已传遍盖城实业界,先前相谈甚欢的几家银行,忽然露出为难神色,要求“暂缓两日,看看再说”了。
金融界向来比泥鳅灵活,一点风吹草动都要掉头。君岛的电话打进来,急匆匆走的专线,榊的问责同步跟进,迹部自然老大不高兴,毕竟是他辛辛苦苦谈下的合作。不过,他还没抱怨呢,已经有人替他嚷嚷上了:今天抓个厂主,是不是明天就要抓俩银行家?后天接管所有私人资本,大后天把盖城的望族通通关进监狱?不说这个,煽动工人闹事,动辄点火烧厂,难道是解决劳资矛盾的良策?其他厂子有样学样怎么办?民族工业如此困弱,新政权初起,怎就不能一致对外?
持此判断的人不在少数,你一言我一语,会场中隐约有了火药味。幸村起先是坐着的,风雨不动,搬出临时管理条例,只说那厂主有错在先。然而抵不过这几路围攻,左支右绌,干脆起身:“团结二字,我是会写的,但也没必要跪着写。照诸位的意思,我们打下的地盘,全要拱手让给这群人?”
想了想,又冷笑:“对不起,说错了。这也不算我们打下的地盘。”
全场一句话没有。我问仁王怎么回事,仁王反问,还能怎么回事?辛辛苦苦凑齐一帮人,乌合之众也好,有识之士也罢,英雄不问出处。只是从今天起,突然分出你们我们他们,这戏还能唱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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