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八,一听就不是个正经名字。所以9月28日究竟发生过什么呢?在切原赤也的记忆里占据了这么鲜明、深刻、重要的地位,甚至要和另一个温热的、充满变故的生命联系在一起,这么严重,这么伟大。
她想不起来,那就是和她无关。
她说:“是不是太长了?”
“长吗?”切原赤也很疑惑地说,“还有人给自己的绝招起名叫超级无敌绝对美味大车轮山暴风雨!这个比九月二十八长多了!”
柊原惠子说:“……你记性也不错嘛。”
“嘿嘿,那当然!也不看我是谁!”
“庆祝的英文怎么拼?”
“……”
“太长了吗?”
“哎呀!惠子真讨厌!干嘛在新年说这种话?”
柊原惠子微微地笑起来。
她就这样逃掉了给小猫起名这件事。她听着电话那一端的切原赤也又一次被催促动身,匆匆忙忙地挂了电话,听见自己房屋中钟表滴滴答答的走动声。她总疑心表慢了,或者快了,说不好,反正改变了时间的流速,让她身处其中也如同一只在海面漂泊的船舶,找不准自己的定位与方向。
柊原惠子来来回回地走出家门好几次,终于回到书房,从琳琅满目的书籍间找到自己的一摞笔记本,用围巾裹住了,带到神社去。她到得太早,天还很明,也没有多少人,地上的积雪把她的日记本映得很刺眼,她看一段,停一段,用大片而漫长的沉默分割自己波涛汹涌的情绪。后来她再回想这次的决定,总觉得这或许就是她最终一无所有的原因,太过贪心,太过用力,于是把所有可能拥有的全都像手里的沙子一样迅速地挤出自己的生活。
新年过去后,她被叫到医院。医生的大衣和医院的墙壁都是白惨惨的死亡一般的颜色,很单调。柊原惠子站在办公室里,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听完了。
医生说:“能联系上你家的大人吗?”
她犹豫一下,说:“我试试。”
柊原惠子从没给她的母亲打过电话,她总是很被动,被动地等母亲来,等母亲随随便便地瞥一眼,再等母亲离开。她拨打电话时按错了好几个号码,打到陌生人的手机上,很尴尬很仓促地道歉了,最后蹲在走廊上发呆。
有人喊她:“柊原同学?”
她抬头看过去,是切原赤也的部长。
幸村精市来医院复诊,顺便帮忙照顾一下住院的小孩。他刚刚带着小孩子们在天台玩完,一个个送回房间,准备离开时看到切原赤也的同班同学。他们俩不熟,没说过话,仅仅是知道彼此的存在。幸村精市挺敏感,知道对方不喜欢自己,但他对于关照切原赤也颇多的这个后辈倒还蛮有好感,因此很得体地问:
“需要我帮忙吗?”
柊原惠子很慢地说:“……你能帮我打个电话吗?”
幸村精市说:“好啊,打给谁?”
她递过去一张贺卡,很久,很皱,日期是七八年前的一个新年。幸村精市没有问,按照贺卡上留的电话拨过去,听拨号声响起一秒,两秒,三秒,总是没人接,直到转留言。他问她,要说些什么?
柊原惠子好久都没有说话,最后才更慢地说,什么也不用。
幸村精市说:“需要签字吗?”
她如梦初醒地看了一会儿幸村精市,说:“我自己会签。”
她有什么不能签的呢?她今年十七岁,已经到了法定结婚的年龄,虽然距离成年还有三年,但总算在法律中能说上几句话。她怎么不能签呢?她有手有脚,读书识字,她有什么不能?她对医生说,她来签字,决定治疗方案,承担另一个人可能的生与死。医生很疑虑,很不放心地看着她,又从监控里看看病房里陷入昏迷的她的祖母,这么危在旦夕,医生还在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柊原惠子说:“我能负责。”
“但这……”
“我能。”她说。
她从没把自己的名字写得这么难看过,歪歪扭扭的,四个字分别很小很挤地缩在一起。班长总是要在班级日志的最后签字,她偶尔很忙,落下几天没签,月末学生会检查时就匆匆忙忙补上,看到本该空白的几页都被切原赤也模仿着签上了。
他学得一点也不像,每个笔画都写得又大又散,四个字彼此打架。当事人还在得意,觉得自己又体贴、又聪明。柊原惠子的手指按在切原赤也的签名上,很珍惜地触摸着,问切原赤也,学生会的发现了怎么办?
柊原惠子在签名,签到最后一个字,模模糊糊地想,赤也怎么回答她来着?哦,他有认识的前辈在学生会。哦,他说他帮惠子签了字,就会和她一起分担命运。
但他一定不知道命运到底是多么沉重、无法回避的一个词。柊原惠子把签有自己的名字的手术知情书递过去,看着医务人员把自己昏迷的祖母推进手术室。手术室外的灯亮了很久很久,她也站了很久很久,把自己站成一个不会动弹、不会感受的机器,从长久地明亮着的灯里去想切原赤也的话。
她想,赤也怎么就笃定自己愿意接受他替自己签的字?愿意接受两个人通过一个名字共同承担一份命运?切原赤也从哪里获得线索,推断结论,能不能让她也知道,她的祖母在昏迷不醒时,希望的到底是由谁决定自己的未来与死生。
其实这种想法不对,死生面前无大事,柊原惠子现在应该做的是祈祷,而不是斤斤计较自己的分量与地位。于是她很忽然地从心底蔓生出不知从何而来、不知指向何人的怨怼,她很轻很轻地叹口气,把自己麻木的双腿震了震。
手术快结束时,她母亲来到医院。母亲大概刚从一个会议离开,还穿着西服,很正式,与医院的氛围格格不入。
母亲问她:“现在情况怎么样?”
她摇摇头。她也不知道。
“怎么不通知我?”
“没有人接。”
“那就是我在会议上,把手机静音了。”母亲说着,拿出手机,顺手解除静音。她说,“你打了吗?”
柊原惠子说:“借了路人的手机。”
“他没有打过来。”
柊原惠子不知道说什么,于是保持沉默。
好在她的沉默那么短,手术室的门开了,她的祖母被医务人员从屋内推出,她的母亲停下与她的对话,上前查看情况。
她的母亲说:“以后如果……能否请你直接联系我?”
“噢,好啊。你把电话留给我的助手吧。小林,记一下电话。”
柊原惠子不知道出于哪种心态,想要替她的母亲回答。但她慢了一拍,好在慢了一拍,她的母亲报出一个陌生的号码。她望着她的母亲,望着长长的走廊尽头,那么长的隧道,足够她把那张过期的贺卡藏在随意一个角落里。
她说:“我去看祖母。”
她的母亲点点头。
祖母还睡着,一直没有醒,直到母亲被实验室的几通电话叫走,还是很安稳地睡着。柊原惠子的记性很好,于是保证说,等祖母醒来后,会给母亲打电话,这才让母亲放心离开。
她等到半夜,祖母才醒,很疲倦地看着她,说是小惠啊。
柊原惠子说:“我叫医务人员来。”
祖母摇摇头,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示意柊原惠子握着,虚弱地说:“和我讲讲话吧,惠子。”
讲什么呢?讲她一个人在家里生活,还是一个人读过了哪些书?还是要向祖母说,她在新年的神社里那么贪心,又想要知道暗恋男生的想法,又想要祈求祖母的健康,所以最后一事无成。她的人生这么单调、乏味,想法又那么贪婪,比喜欢下棋散步画画的祖母更适合居住在病房里。柊原惠子很笨拙地用其他人的生活东拼西凑,讲得漏洞百出,好半天才逗祖母笑一笑。
祖母说:“好孩子。”
她摇摇头。
祖母说:“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吧。”
“……”
“知道她的电话吗?她后来换了一个。”
“……”
柊原惠子说:“我知道。”
深夜的医院很安静,连哭泣的声音都很轻。柊原惠子走到医院外面打电话,街道上的路灯的暖光让整个世界都失真了。她这一次拨去的电话很快就被接起,从她的母亲,到后来她给切原赤也打去的电话。切原赤也还在熬夜打游戏,猫在他脚边转来转去,他问,什么事啊惠子?需要我帮忙吗?
她摇摇头,沉默着。
切原赤也就嬉笑着说:“那我有事要拜托你。过几天毕业典礼,又有人来抢我扣子,我都给你,好不好?”
她说:“那你以后不要换手机号可以吗?”
切原赤也说:“为什么要换?”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蹲在医院外,攥着过期的新年贺卡。时间过去这么久,早已经没有纠结的意义——更何况,她早该知道的,知道自己无足轻重,知道自己名字的来源。
柊原惠子说,你为什么叫赤也?
切原赤也完全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间转换话题,但还是乖乖回答了。他在傍晚出生,红色的彩霞烧了半边天。
“呃……不许笑!”他觉得有点难为情,凶巴巴地说,“惠子,你为什么叫惠子?”
柊原惠子“嗯”一声,答非所问地说:“你喜欢萤火虫吗?”
儿童节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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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07.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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