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当共剪西窗烛?” 他重复道,发音有些生涩,但每个音节都清晰准确,透着一股认真的劲儿。
“嗯,唐代诗人李商隐的《夜雨寄北》。” 我解释着,尽量用他能理解的日语,“大概是他身处异乡,在一个像今晚这样下雨的夜晚,思念着远方的人。”
我顿了顿,斟酌着词句,“‘共剪西窗烛’,是想象着未来重逢时的情景。”
“在夜晚的窗边,两个人一起剪掉蜡烛燃烧后变长的烛芯,让光线更明亮些。一边做着这样平常的小事,一边聊着天,比如说说今晚这场雨,说说分别后各自经历的事情。”
我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雨丝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就像现在这样,安静地听着雨声,平静地说说话。”
书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小空喉咙里发出的轻微呼噜声。
迹部没有立刻回应。他微微侧过头,视线似乎穿透了玻璃上模糊的水汽,投向更深的雨夜。灯光在他挺直的鼻梁一侧投下淡淡的阴影,下颌线显得愈发清晰。
“剪烛芯……”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低沉的声音在雨声的背景里显得有些模糊,“很细微的日常动作。”
他转回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
那双眼睛里,仿佛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轻轻动了一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但听起来,”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近乎自语般的质感,“很温暖。”
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随即又被一股温热的暖流包裹。
他听懂了。
不仅仅是字面上的意思,还有那隐藏在古老诗句深处,对平凡相伴、共享琐碎时光的深切渴盼。
窗外的冬雨依旧连绵,带来湿冷的寒意,但身处的这个角落,这柔和的灯光,这翻动书页的声音,还有脚边小狗的呼吸,却构筑了一个小小的、隔绝风雨的温暖港湾。
“是啊,” 我垂下眼帘,目光落回书页上那熟悉的墨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粗糙的边缘,“是很温暖。”
声音轻得几乎要融化在雨声里。
我们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各自沉浸在书页的世界中,却又奇妙地共享着同一片静谧的空气。
那萦绕了数日的尴尬和刻意维持的距离感,在这解读古老诗句的片刻,似乎被这雨夜的暖意悄然浸润、软化,沉淀为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安宁。
手中的诗集似乎变得越来越沉,铅字在眼前渐渐模糊,连成一片墨色的海洋。
连日紧绷的神经和高强度的补习带来的疲惫,在这份难得的松弛感中彻底释放出来。温暖的灯光包裹着身体,窗外单调而持续的雨声成了最有效的催眠曲。
意识如同沉入温水的羽毛,一点点飘散、下沉。指尖的力气忽然松懈,那本厚重的诗词集悄然从膝头滑落,“啪”地一声轻响,掉在厚厚的地毯上。
这声音让我猛地惊醒,心跳骤然一紧。我有些慌乱地俯身,想去捡起那本掉落的书。
就在俯身的瞬间,肩头微微一沉。
一件质地异常柔软、带着干净清爽的皂角气息和一丝极淡、不易捕捉的冷冽木质调的薄毯,无声无息地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那气息……是迹部惯用的某款须后水留下的、几近消散的尾调。
我的动作瞬间僵在半空。
指尖离掉落的书页只有寸许,目光却凝固在肩头那片突然降临的温暖上。深灰色的羊绒,细腻的纤维贴着脖颈的皮肤,迅速驱散了惊醒带来的那一丝微凉。
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我的背上,平稳、安静,没有任何催促或解释的意味。我不敢抬头,仿佛任何一点微小的动作都会惊扰这突如其来的屏障,打破这份带着暖意的寂静。
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起来,不是因为惊吓,而是另一种陌生的、带着细微震颤的情绪悄然蔓延开来。
肩头落下的毯子还带着他指尖残留的温度,那丝冷冽的木质香若有若无地缠绕在鼻尖。
我的指尖悬停在诗集上方一寸,地毯柔软的绒毛几乎能感受到指腹的温度。
然而,预想中捡书的动作并未完成。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却又是极其克制的轻柔,握住了我的肩膀。
那温度透过薄薄的家居服布料,清晰地烙印在皮肤上。不是简单的触碰,是握住,带着一种近乎确认般的实感。
我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
视线只能落在地毯上摊开的书页,那句“何当共剪西窗烛”的墨字在眼前晃动。
他没有立刻松开,也没有更进一步。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和小空均匀的呼吸声证明着世界的流动。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寂静,比之前的宁谧更让人心悸。
终于,他低沉的声音贴着我的耳廓响起,不再是平日那种掌控一切的从容,而是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从未听过的沙哑,像在极力隐忍着什么,又像在小心翼翼地哄劝:
“小隐......”
“不要怕我。”
那声音里的恳切和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像细小的针,轻轻扎进心口。
“不要躲我。” 他重复着,握住我肩膀的手掌微微收紧了一瞬,又强迫自己放松力道,仿佛在提醒自己某种界限,“我只想……一直见到你。”
这句话像一块烧红的炭,投入了心湖。
连日来他刻意的距离,那份若有似无的疏离和克制,瞬间都有了答案。他将汹涌的情绪死死摁在了一个名为“尊重”的容器里。
因为我划下的那条线——十八岁。
“我知道你的规则。” 他的声音更低哑了,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颈侧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十八岁之前不谈……” 他顿了顿,仿佛那几个字有千钧重,却又无比坚定地吐了出来,“我会等。”
“我会等,直到你十八岁。”
这近乎剖白的心意,烫得我整个胸腔都在发胀,一股酸涩又滚烫的热流直冲眼眶。
心口剧烈地跳动着,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鼓里轰鸣。
以我的身手,挣脱这样单纯的钳制易如反掌。肩膀上的力道甚至带着一种自我约束般的克制,只要稍一用力就能脱离。
可是……身体没有动。
指尖蜷缩起来,抵在柔软的毯子上。
我怎么会想逃?这几日刻意避开的目光,刻意保持的距离,此刻想来,竟也带着一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别扭和失落。
肩上的重量忽然沉了一分。
一个温热而坚实的触感轻轻抵在了我的颈窝处——是他微低的下颌。这个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依赖感和脆弱感,与他平日睥睨众生的姿态截然不同。
然后,我听见他低低地笑了。
那笑声闷闷的,震动着紧贴的骨骼,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喟叹,又仿佛有一丝自嘲的意味。笑声很轻,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我心底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猛地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试图将那份汹涌的情绪关回去,喉咙发紧,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轻颤,却努力地、清晰地回应着他:
“我……不怕你。”
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挤出来,带着灼人的热度,“我不逃。” 我顿了顿,仿佛用尽了此刻所有的勇气,将那句承诺轻轻吐出,“我就在这里。”
话音落下,肩上的力道似乎又紧了一瞬。
颈窝处,他抵靠着的下颌微微动了动,像是无声的叹息,又像是更深、更满足的贴近。
书房里厚重的暖意,连同他落在肩头的重量,和他身上传来的、令人心安又心悸的气息,将我们包裹在一个小小的、与世隔绝的茧中。
那条名为“规则”的线依旧存在,却在此刻,被一种更汹涌、更原始的情感无声地浸染了边界。毛毯柔软地堆叠在肩头,温暖得让人心尖发颤。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