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的图书馆弥漫着旧纸张和尘埃混合的安静气息。
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斜切进来,在排列紧密的书架间投下明暗交错的光栅。我和田中理惠缩在最角落靠窗的位置,厚重的古籍像一堵矮墙,将我们与外面偶尔经过的低语隔开。
手臂上的伤痕在长袖下隐隐作痒,像一根细小的刺,不断撩拨着心绪。
我突然回想起生日那个晚上,在院子里搂着小空无声哭泣后,那份沉甸甸的自责和茫然几乎将我压垮,鬼使神差地,我拨通了师傅的电话。
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带着山间清冽气息的声音:“囡囡?”
仅仅一声呼唤,那强撑的壁垒便裂开了缝隙。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我努力想发出一个平静的音节,却只泄出一丝不稳的气息。
师傅敏锐地捕捉到了:“怎么了?声音听着不对。”
“……没什么,师傅。”我试图掩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桌边缘,“就是……最近遇到点事,感觉……自己,好像有点不稳了。”
声音很低,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师傅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像穿透迷雾的钟声:“吾道即吾心。心之所向,便是你该走的路。”
“乱了,便停下来问问它,不必强求一步登天。” 她顿了顿,仿佛能透过电波看到我的挣扎,“说说吧,什么事让你觉得‘不稳’了?”
“……我做错事了,师傅。” 这句话冲口而出,带着沉甸甸的悔意,“很错。”
“错?”师傅的声音沉静如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明知错了,却因怯懦、因固执、因种种缠身的藤蔓,而选择逃避。任那错误在暗处生根发芽,最终……伤痕永铸,再难挽回。” 她的语气带着洞悉世事的通透。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更是个勇敢的孩子。武道的巅峰,从来不只是战胜对手,更是战胜自身的迷障与软弱。这需要一往无前的勇气,明白吗?”
师傅的话语像一泓清泉,缓缓流过焦灼的心田。那些混乱的、自我禁锢的念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梳理开来。
她最后的话,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疑的力量:“记住,你手中的鞭子,是你的武器。它不仅能御敌,更能劈开你前行路上的黑暗与荆棘。别让它,成了捆住你自己的绳索。”
“嗯……我明白了,师傅。” 滚烫的液体涌上眼眶,又被我用力逼了回去。不是委屈,而是被点醒后的释然与一种豁然开朗的坚定。
是的,错了,就去挽救。逃避,只会让那道裂痕越来越深。
我需要勇气,去向迹部景吾说清楚。
田中的声音将我从昨晚的思绪中拉回。
她的眉头拧成了结,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摊开的数学练习册边角,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里面的焦躁:“……你是没看见,宍户前辈直接剪了头发!发誓要夺回正选位置!”
“网球部里现在简直像高压锅,训练量翻倍,大门紧闭,低年级连靠近球场都要挨训……”
她顿了顿,泄气般地趴下去,“输给不动峰那种学校……太丢人了。”
我翻过一页摊在膝头的武道杂志,指尖拂过书页上挥舞的残影。师傅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图书馆特有的寂静似乎更能沉淀思绪。
“输得不亏。”我声音平静,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诶?!”田中猛地抬起头,圆睁着眼睛瞪我,像看叛徒,“雾山!你胳膊肘往外拐!”
“不是拐。”我抬眼,迎上她不解的目光,“我听说了那场比赛。”
“不动峰用了战术,田忌赛马。他们的策略很清晰,就是赌前三场。心理战打得漂亮,精准利用了轻敌和压力。”
我看着窗外被风吹得摇晃的树梢,“输,是因为他们算准了冰帝会被自己惯有的骄傲绊倒。但这也暴露了他们的底牌——实力,就押在那前三场了。”
田中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又慢慢闭上,若有所思,她喃喃,“他们不会就这样一蹶不振吧?”
“当然不会。冰帝不会倒。”我合上杂志,指尖再次抚过手臂上那道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的凸起伤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师傅话语带来的力量。
“越挫越勇,这才是迹部景吾的风格。失败……”我顿了顿,想起那人球场上的眼神,永远燃烧着征服的火焰,“只会成为他王冠上更耀眼的点缀。”
”体育竞技,哪有不败的王者?在都大会摔这一跤,总比在全国大赛的悬崖边才清醒要好。”
田中的表情慢慢舒缓,托着腮,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带着点探究的笑意:“哇哦……雾山,你好了解迹部大人哦。比山本社长还了解的样子呢~”
“她只会天天送便当又被退回来,还到处说迹部君是因为输球太伤心才拒绝她的,真是……”
她撇撇嘴,做了个嫌弃的表情,随即又换上促狭的笑容,“不过,我觉得你才像是迹部君的知己呢!你们俩啊,骨子里都写着‘要强’两个字!”
“别胡说。”我下意识地蹙眉,拿起桌上的水杯想喝一口掩饰微烫的耳根,指尖却不经意触碰到杯壁残留的温热。
就在这时,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并非声音的消失,而是某种存在感的骤然降临。像阳光被云层短暂遮蔽,投下了一片无声的阴影。我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一顿。
斜前方,两排书架交错的幽暗缝隙里,一道颀长的身影不知何时静立在那里。
发丝在从高处书架缝隙漏下的光线里,掠过一丝冷调的光泽。他侧对着我们,半身隐在书架的阴影中,只能看清他线条分明的下颌线和挺直的鼻梁。
他的目光,沉静地落在我这个方向。没有刻意捕捉,却带着一种穿透空气的重量。
不知他听了多久。也许是从宍户的头发开始,也许是从那句“越挫越勇”……
我手臂上那道被长袖包裹的伤痕,隔着衣料,似乎也感受到了那道目光的拂过,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微痒和灼热。
刚刚下定的决心,此刻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无声的涟漪。
书架背后的阴影里,迹部景吾没有动。他维持着那个姿态,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胸腔里翻涌的复杂情绪——失败带来的沉重阴霾,部员状态引发的焦躁,以及此刻猝不及防灌入耳中的、清晰冷静的分析……
那句“越挫越勇”,那句“点缀王冠”,像投入深潭的火种,瞬间点燃了某种几乎被压抑下去的东西。
她懂。
这两个字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震动,驱散了盘踞多日的阴郁与隔阂。
她懂他的骄傲,懂他的不甘,甚至懂这场失败背后淬炼的意义。
那份冷静的分析,精准地剖开了不动峰的战术,也像一把钥匙,猝然打开了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厘清的心结。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低垂的侧脸上,落在她握着水杯的、指节分明的手上——那下面,藏着他送去的祛疤膏也无法轻易抚平的伤痕。
五味杂陈的情绪翻涌上来,酸涩、震动,还有一丝被理解的、难以言喻的熨帖。之前那些冰冷的对峙、尖锐的误解带来的刺痛,在这一刻,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悄然覆盖。
他是迹部景吾,冰帝的帝王,从不屑于解释,更厌恶被误解。
可此刻,隔着几排书架的阴影,听着她用那样平静笃定的语气剖析着他和他的战场,他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有些东西,并非言语能够承载。
她站在那里,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答案。
冰帝的网球场上,声浪重新汇聚,如同潮汐拍打着堤岸。
横扫淘汰赛的战绩像一剂强心针,驱散了都大会失利的阴霾。正选们的身影在球场上跃动,汗水在阳光下折射出微光,空气中弥漫着汗水、草屑和一种近乎灼热的斗志。
球拍击球的脆响,场边震耳欲聋的声援,交织成冰帝特有的、充满力量感的乐章。
关东大赛的门票,被他们以无可争议的姿态握在了手中。那份因失败而绷紧的弦,在胜利的淬炼下,似乎发出了更坚韧的嗡鸣。
我站在铁丝网外的人群边缘,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球场上那个最耀眼的身影。迹部的发球依旧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落地精准如刀。
他指挥若定,举手投足间,属于冰帝帝王的自信与掌控力已悉数回归,甚至比以往更添了一份经过淬火般的沉凝。
他很好。冰帝很好。
这正是我想要的。
看着他带领他的王国重新崛起,看着他眼底重新燃起征服一切的火焰。
可这份“很好”,却像一层无形的玻璃,横亘在我和他之间。
道歉的决心,在这样喧嚣而充满生命力的场景里,反而显得更加无处安放,也更加不合时宜。
手臂上的伤痕早已结痂脱落,留下一条淡粉色的新肉,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察觉。抽屉里那盒祛疤膏只用了一次,冰冷的膏体在指尖融化时,总会带起一阵心悸般的慌乱。
我把它和那条黄金蝴蝶手链锁在一起,连同那份急于剖白却又胆怯的心情。
勇气这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
图书馆那短暂的交集,他那道沉默的目光带来的震动,在日复一日的“找不到合适机会”中,被反复消磨。
每次远远看到他,或是他偶尔视线扫过人群边缘的我,那点鼓动的勇气就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
“不想再见到你的冷脸。”
那句话如同冰冷的咒语,悬在头顶。
我于情感之上,实在懵懂笨拙。
过去十五年的生活,非黑即白,武道场上的胜负、师门里的规矩,都有清晰的路径可循。可如何修复一段被自己亲手划破的关系?
如何向一个被自己深深误解又狠狠推开的人道歉?
这比师父教过的最刁钻的鞭法还要难上十倍百倍。
夜深人静,对着发光的电脑屏幕,搜索框里的字眼从最初的“如何道歉”,变成“如何跟生气的人道歉”,再进化成“如何跟生气又冷战很久的人道歉”……
跳出来的答案五花八门,从诚恳直接到迂回婉转,甚至还有所谓的“道歉礼物指南”。
我看着那些建议,想象着迹部景吾收到一束花或者一个写着“对不起”的马克杯时的表情——他大概会直接让桦地扔进垃圾桶,连个眼神都欠奉。
鼠标滚轮无意义地滑动,屏幕的光映在有些茫然的眼底。
最终,只是轻轻按下了关机键。
房间陷入黑暗,窗外城市的微光透进来。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胸口的滞闷感并未消散,反而在寂静中更加清晰。
道歉的话语在舌尖滚了无数遍,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出口。机会,像指缝里的沙,越想抓住,流逝得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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