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飞机专线?”
“这到底……”
身份,在这一刻,猝不及防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但此刻的我,已经无暇顾及任何人的反应。
“师傅……出事了……” 我终于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字眼,目光痛苦地扫过迹部震惊而担忧的脸,“我……先走了!”
说完,我再无半分停留。
在那些黑衣保镖无声却强硬地护卫下,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裹挟着,我转身,几乎是踉跄地、头也不回地冲进了球员通道的阴影里。
将迹部伸出的手、将队友们惊愕的目光、将刚刚获得的胜利荣光、将那个还未来得及分享的拥抱……全都抛在了身后那片喧嚣而凝固的光影里。
通道外,是震天的欢呼;通道内,只有我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和保镖们沉默而迅疾的护送。巨大的悲痛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淹没了整个世界。
飞机冲破云层,引擎的轰鸣也无法掩盖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航程像一场漫长而煎熬的凌迟。
伯父派来的车早已等候在停机坪,一路风驰电掣,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灰暗的流光。最终,车子停在了一家顶级私立医院静谧的地下入口。
没有回家。
这个认知像冰锥一样刺进心里。
在保镖无声的护送下,穿过冰冷、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电梯无声上升,最终停在那扇沉重的、隔绝生死的病房门前。
伯父站在门口,面色凝重如铁,看到我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让开了位置。
我推开门。
扑面而来的,是仪器运转发出的、冰冷而规律的滴答声。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混合着一种生命即将燃尽的、腐朽般的沉寂。
病床上,那个曾经如山般巍峨的身影,此刻被淹没在雪白的被褥和无数冰冷的管线中。
氧气罩覆盖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紧闭的双眼和深陷的眼窝。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仪器屏幕闪烁着幽幽的光,屏幕上跳跃的曲线和数字,是维系她最后一丝气息的冰冷锁链。
我一步一步挪过去,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
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要耗尽所有力气。
终于走到床边,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上她露在被子外的手。
那只手……
记忆里,这双手曾如钢铁般有力,能轻易挥动长鞭,撕裂空气,在腥风血雨的传奇岁月里击碎无数黑暗。
也曾温柔地拂过我的头顶,带着山间晨露般的清凉。
可此刻,它枯瘦得像一截失去水分的朽木,皮肤松弛地包裹着嶙峋的骨节,青紫色的血管狰狞地凸起,蜿蜒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下。
冰冷,僵硬,毫无生气。
怎么会……这么瘦了?
比去年我离开时,瘦了这么多?
我死死咬住下唇,牙齿深深陷进肉里,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眼眶酸涩得厉害,滚烫的液体在眼底疯狂翻涌,却被我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压住。
伯父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医生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职业性的冷静,却字字如刀:
“九小姐……老夫人身体各项机能已经临近……油尽灯枯。这些仪器,只是……维持着最后一点生命体征。她现在处于深度睡眠状态……下一次如果醒来,恐怕……就是回光返照了。”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宽慰,“八十多岁高龄,早年习武闯荡,身体底子有损,到这个岁数……也算是喜丧了。”
喜丧?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我死死盯着师傅安详却毫无生气的睡颜,巨大的空洞和悲凉瞬间吞噬了所有感知。
伯父拍了拍我的肩,无声地叹了口气,示意医生一起退了出去。沉重的房门轻轻合拢,将我和师傅留在这片被仪器声统治的死寂里。
我拉过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
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师傅沉睡的容颜,那些被刻意尘封的、汹涌的回忆,却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很小很小的时候,世界是彩色的,然后骤然被泼上了浓墨。
爸爸妈妈出门了,就再也没回来。
小小的我,不懂什么是死亡,只是觉得他们去的地方很远很远。
伯父来了,他牵起我的手,带我走进一个被黑白笼罩的世界。冰冷的照片挂在墙上,肃穆得让人喘不过气。
屋子中央,摆放着两具长长的盒子,后来我才知道那叫棺椁。
里面躺着的人,面容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我还没有那盒子高,踮起脚尖,透过覆盖的鲜花缝隙往里看。灯光惨白地落在他们脸上,我伸出手,想摸摸妈妈的脸,指尖却只碰到冰凉的玻璃。
“伯父,”我仰起头,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不解的懵懂,“爸爸妈妈什么时候醒过来呀?他们还答应带我去学武呢!像电视里的女侠一样!”
小小的心里,只有对“学武”的憧憬,像一颗闪闪发光的糖果,掩盖了对“不醒”的恐惧。
伯父蹲下身,把我抱了起来。视野陡然升高,我又一次清晰地看到了盒子里的爸爸妈妈。
惨白的灯光,冰冷的玻璃,毫无生气的脸……
一股巨大的、莫名的悲伤,像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住了心脏,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地滚落下来,砸在伯父的肩膀上。
为什么哭?我不知道。
为什么他们再也醒不过来?我也不知道。
只感觉心里破了一个大洞,呼呼地灌着冷风。
后来,伯父问我:“小隐,你想学什么?”
我抹着眼泪,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无比坚定地说:“学武!我要像电视里的女侠一样厉害!这样……这样我就再也不会……不会这么没用了!”
小小的拳头攥得紧紧的,仿佛那样就能抓住不再无力、不再面对未来手足无措的力量。
伯父答应了我,然后带我去了云南。
湿润的空气,连绵的山峦,还有……
第一次见到师傅。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头发花白,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和巷口晒太阳的老太太没什么两样。
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的鹰隼,带着被漫长岁月浸泡过的、深不见底的智慧与沧桑。
她看着我,目光沉静,没有怜悯,只有审视。
然后,她点了点头,收下了我。
我们在云南住了一段时间。潮湿闷热的气候让我水土不服,整日蔫蔫的。师傅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带着我,像两片无根的浮萍,又辗转了许多地方。
我见过甘南的天空,看过云贵的山川,繁华的天府之国,传统的中原腹地。师傅说,武者行走在路上,在路上成长,也在路上修行。
我在师傅身边慢慢抽枝发芽。
我一天天长大,师傅却一天天变老。
挺直的脊背渐渐佝偻,锐利的眼神也慢慢蒙上了岁月的尘翳。
我们像一对真正的祖孙,生活在最普通的市井烟火里。她教我练功,一招一式,严厉得不近人情;也教我认字、读书,告诉我做人的道理,语气却温和得像春风。
十年。
从懵懂幼童到豆蔻少女,十五年的光阴里,有十年,是师傅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她看着我长大,长成一棵挺拔的小树。
而她,却像西南密林深处那株饱经风霜、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参天古树,枝叶凋零,只剩下遒劲却布满裂痕的躯干,在风中无声地诉说着往昔的峥嵘。
此刻,这株老树,就躺在我面前。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全靠冰冷的机器维系着最后一点微光。
眼泪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无声地滑落。
滚烫的泪珠砸在我紧握着她的那只枯瘦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我死死咬着下唇,不敢发出一丝呜咽,生怕惊扰了这命运赐予的、残酷的宁静。巨大的悲伤像沉重的巨石压在胸口,闷得我几乎窒息,只有肩膀在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口袋里的手机不知何时,竟一直处于微弱的通话状态。屏幕幽幽地亮着,显示着漫长的通话时间。
遥远的东京,迹部景吾紧握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手机紧贴着他的耳朵,里面传来的,不是任何语言,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细微而破碎的啜泣声,还有那冰冷仪器单调规律的滴答背景音。
那声音,像最细密的针,一下下扎在他的心上。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仰着头,闭着眼,翻涌着心疼、焦灼和无能为力的痛苦。
他不敢挂断,也不敢出声,只是沉默地听着,听着大洋彼岸那个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如此脆弱一面的女孩,在生命最沉重的离别面前,那无声的、撕心裂肺的哀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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