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

黄氏好似有些心力交瘁,哑声对他道:“乖,换上吧,今天不能穿这个。”诸葛瞻莫名,但还是听从母亲的吩咐,把衣服换了下来。

随后他走到堂前,下边站着费祎,站着董允,站着蒋琬,个个都神情肃然地沉声交谈着,没有人注意到他。不光是他们,整座相府里的每张面孔都崩得紧紧的,谁也不敢高声,好像生怕惊扰了谁。

就在这时,他感受到了姜维的视线。从清晨到现在,他的心里堆满了问题,因而迫不及待地抓住了这个唯一为他短暂停驻的视线。

“伯约阿兄,我父亲他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姜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父相是不是不回来了?”诸葛瞻懵然地又问道。

姜维的双肩开始发抖。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睛爬满了狰狞的血丝,两人的视线一交即错,姜维选择侧过头去躲避他。

诸葛瞻还待再问,他那年长的侄儿诸葛攀已然望见他,正朝他疾步而来:“小叔别乱跑,快跟我来。”

诸葛瞻答应一声,牵住诸葛攀递来的手,却忍不住回过头去再望姜维。

姜维依旧蹲伏在地上。他在垂头哭泣。

诸葛瞻的视线忽然也模糊了起来。

天子驳回了姜维建议为诸葛亮立庙的奏章,亦禁止民间祭祀。尽管如此,姜维在便服出行时,仍能时不时撞见大批百姓在郊外偷偷私祭。武侯溘然离世,季汉陷入短暂的休眠,姜维在成都赋闲期间,思念与悲痛却愈发强烈。于是他混进了一处诸葛亮的祭祀点,跟着这群汉民一起念祭文、烧纸钱,以头抢地,失声恸哭一场,末了再旁观他们用慈爱与期待的目光谈论起诸葛瞻。虽说诸葛亮从长兄诸葛瑾处过继的长子诸葛乔留有一子诸葛攀,但归根结底,诸葛瞻才是真正的武侯的血脉,也是这世上唯一的一个。

姜维佝偻着身体缩在人群中,脑海里浮现出诸葛瞻那孱弱瘦小的身影。

国人的思念太过沉重,国之重担亦然,但因为诸葛瞻,仿佛一切困境都有了美好的结局,莫说寻常百姓,连姜维自己都开始畅想。然而自从班师归来那日后,姜维害怕面对诸葛瞻探寻的目光,不敢再进相府,而那些毫无根据的畅想,也由此在他的心中一发不可收拾。

真正打破这一僵局,是在一年之后。

距武侯新丧尚不足一年时,黄氏也因病去世。姜维闻说后犹如遭了晴天霹雳。他放心不下那个孩子,终于萌生了吊唁的念头,又怯于独自面对失魂落魄的诸葛瞻,于是犹豫再三,转头去找了费祎。恰巧费祎也得了消息,正在府内清点唁品,见姜维主动前来,遂道:“正好我也要去丞相府,伯约便同我一起吧。”

诸葛瞻这一年中但凡露面,必是粗麻孝服。费姜二人赶到时,他早已哭过几回,双眼肿得像对核桃,目光也变得呆滞,仿佛被抽离了灵魂。他守在灵前远远瞥见了他们,只点点头,也不说话,十岁的孩子竟成熟得像个二十岁的人。

姜维幼年丧父,早年与母亲相依度日,如今叛魏身居益州,更是与母亲天各一方;诸葛瞻此刻的遭遇倒叫他生出些同病相怜之感,不由主动走近了些。诸葛瞻察觉到面前笼罩的阴影,木然地抬起头,空落落的眸中映出他的影子,干裂的嘴唇终于翕动,叫了声“伯约阿兄”,再没了下文。姜维心中五味杂陈,用力抱了抱他,低声道:“以后有什么不舒坦,尽管与我说。”

诸葛瞻蓦地被抱了个满怀,一时有些怔然,半晌才缓缓地抓住他的衣衫,新一轮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浸透了姜维的肩膀。

姜维虽是真心实意,却不曾想诸葛瞻日后当真找上了他,准确来说,是缠上了他。起初还只是写信论道,接着习练骑射、舞剑耍枪,偶尔对坐抚琴,到后来逼着姜维欣赏自己的书画,两人的关系愈加亲密。几番相处下来,姜维逐渐挥灭了曾经关于诸葛瞻的那些不切实际的畅想——可能诸葛瞻永远也无法成为下一个诸葛亮,可放到同龄人里,也算中上之资,充当季汉朝堂里一颗稳固的铆钉倒也不错。

不打紧,反正路途艰难,只要我能做到就够了。武侯生前那般操劳,其深爱的幼子活得幸福些又有何错呢?

姜维这般坚定地想着。

这时,诸葛瞻提醒道:“阿兄,该你落子了。”

姜维如梦初醒,忙在棋盘上补上一子,堵住了诸葛瞻的去路。

诸葛瞻乜他一眼,拈起一枚棋子,道:“我最近才听说,父亲临终前曾将所著兵书尽授与你。”

姜维坦诚道:“丞相此举并无别意,不过是因为那时你还小,又恰逢我在他身边罢了。如今你大了,我愿物归原主。”

诸葛瞻展颜而笑,果断拒绝:“不必了。父亲这么做,必有父亲的道理。况且他留了家书给我,这已然足够了。望兄仔细研读兵书、再接再厉。”

相处这么久,姜维头一回有些摸不准面前的少年。

他的确摸不准。

这位初出茅庐即被封为骑都尉、掌监羽林骑的少年活像只洁白的小狐狸,总爱出奇制胜,这点倒是跟他的父亲一模一样,不管棋路还是自己的人生大事,都能杀得姜维丢盔卸甲、甘拜下风。

从迎娶诸葛瞻入门,到真正的洞房花烛之时,姜维犹然如置梦中。

诸葛瞻坐在榻上,盈盈的一双眼正透过纱帐望向他,湿漉漉的装满了少年纯净炽热的爱意,烧得姜维直想逃。

这是诸葛丞相的幼子,是他唯一嫡亲的孩子,我何德何能……

姜维心中忐忑,一时竟不敢上前。诸葛瞻于是主动向前挪了挪,语气里满是期待和欢喜:“伯约阿兄,我……”

姜维闻言浑身一震,脱口而出:“别这么叫我。”

诸葛瞻愣了,似乎也意识到不妥,继而疑惑地道:“那我该叫你什么?”

姜维勉强捋顺心绪,深吸口气,一步一步凑近诸葛瞻,在他面前半蹲下来,轻轻拉住那双柔软的手。

这是一双执笔的手,几乎触不到老茧,稚嫩又细腻,仿佛能闻到墨香。姜维逐渐平静下来,与他对视,温声道:“既已成婚,就莫要叫阿兄了,叫我伯约就好。”

诸葛瞻歪了歪头,懵懂地道:“不该叫‘夫君’吗?”

姜维身上瞬间起了层鸡皮疙瘩:“不必,不用。”好像生怕他真叫出口,姜维又定定地重复了几次,诸葛瞻见他那仓皇局促的样子,竟微微笑了:“从未见你这么紧张过。可是对这门亲事不满意?”

姜维头摇得像拨浪鼓,手下握得更紧:“阿瞻,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诸葛瞻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胡乱点头。

姜维久无波澜的心弦怦然一颤,忍不住抬手抚上他泛着红晕的脸颊。

诸葛瞻顺势闭上眼,将全身重量都送入姜维的手中,深吸一口气,喃喃地说道:“你知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姜维难以置信,怀疑自己听错了,刚欲出言询问,便被一阵浓郁的桂花甜香熏得险些窒息。他怕自己再这样下去不知会干出什么过分的事来,万一伤到诸葛瞻,莫说其他人,就连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姜维艰难地扳住诸葛瞻的双肩,想将他推得远些,防止他再刺激到自己,一边扭过头去,像平时教导他骑射时那样,干巴巴地命令道:“你别激动,你冷静点。”

诸葛瞻不听,又往他怀里挤了挤:“从分化前我便开始遐想,如今再无遗憾,左右都已礼成,我冷静作甚?!”

**裸的爱意和浓烈馥郁的桂香成功冲昏了姜维的头脑,他鼻尖一酸,支支吾吾地道:“可我,可我此前在天水……”

“我不管!”诸葛瞻猛地抬起头来,“你现在回不去,你就是汉人,你就是我的!”

可姜维还在不解风情地絮叨:“你太吃亏了,你分明可以和五殿下……”

诸葛瞻又打断了他:“我就要你,我等这一天很久了,你不要再推开我了!倘若父亲还在,他一定会支持我的!”说着抱姜维抱得更紧,就仿佛当年搂着诸葛亮不肯松手一样。

提起诸葛亮,姜维果然无话可说,沉默半晌,也收紧了双臂的力道,并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抽下了诸葛瞻束发的桑木簪子。

桑簪掉入锦褥之间,漆黑的长发柔顺散落,诸葛瞻不待姜维动作,主动扒住他肩,仰起头将细碎的亲吻密密地缀在姜维的嘴角。

于是姜维直接吻住他。

烛影翩跹,情深欲浓,罗帐之中,姜维拢起诸葛瞻的乌发,主动抚上他的后颈。

《论如何一句话毁掉维瞻大婚的气氛》姜维: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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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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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瞻)胡马依南风
连载中潺湲尽泓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