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初依着姜维,希望能尽快完成父亲的遗愿,然时间一久,才发觉扶汉难于过天堑;蜀中百姓承蒙先武侯荫蔽,也算安居乐业,可若像当下这般频繁出征,恐难以为继。他费了好大力气才下定决心劝说姜维,虽也曾预料过姜维激烈的反应,却仍抱有一丝期待,想着自己在姜维眼里总归会有些不同,岂料姜维竟一如往日般冷硬不阿,还反过来斥责他。多年来,“不及武侯”“有负武侯”的话不知听过多少次,可这些话若经姜维之口说出,就仿佛一道长了钩刺的箭簇刺入血肉,比常人之批评痛甚,诸葛瞻隐忍几番,实在难以承受连年来堆积的滔天委屈,眼泪竟在不知不觉间滚落下来。
姜维以为诸葛瞻是羞愧而泣,遂软下态度,伸手将人揽入怀中,安慰道:“你不必想那么多,有我在,一切交给我就好。”
诸葛瞻顾不上挂记他尚未痊愈的伤口,蓦地挣出了方才还留恋万分的怀抱,脸上的泪痕尚未干透,眼中却迸射出犀利的锋芒,毫不收敛其中的愤怒和敌意。姜维望着他,只觉自己好像在柔顺的丝锦里突然被绣针刺了一下,不禁有些意外,脸上也头一回浮出了迷茫的神色,一时竟忘了出言询问。
诸葛瞻倒是先开口了,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冷:“你也是这样,是吧?”
姜维有种不好的预感:“……什么?”
诸葛瞻厉声道:“你们都借着我追念父亲,你以为我感受不到吗?因为我是他的孩子,所以我什么都不能轻易说、什么都不能轻易干,否则就是有悖武侯遗志,是不是?”
姜维面上未显太多波澜,内心却震动不已,几番欲言又止。诸葛瞻不容他插嘴,继续道:“就算是父亲,当年也会时不时停下来养兵养民,我只是说眼下暂时莫要北伐,又没说永远,你为何也要说出那番话来谴责于我?
“所有人都希望我成为父亲,却从不告诉我该怎样成为他!总归父亲已把毕生所著传给了你,何不由你来做这个接班人?
“说起来你当初也因为我是父亲的孩子,所以才同意跟我合籍,是吧?我早该意识到的,是我一厢情愿,还以为你多少会对我……罢了!罢了!”
越是疾言,越是泪流满面,怨怼尚未诉尽,却已哽咽到不愿再言。诸葛瞻不希望自己太过狼狈,摸索袖内,竟抽出一块姜维前年亲手做给他的方巾,其上绣脚粗糙的金桂格外刺眼,不由更加怒火中烧,甩手掷于地上,转而以袖掩面,只想快些逃离此地,谁知刚跑出两步就被姜维拦腰捞了起来。
诸葛瞻自是毫无反抗之力,愈加气愤难当,挣扎不休,紧攥的拳头却一下也没打到姜维身上,只徒劳地四下捶打着。姜维将他翻过来面朝自己,强硬地把他圈在臂弯里,诚恳地认错道:“是我说错话了,是我错了!”
他说了一遍又一遍。诸葛瞻挣得累了,听见姜维还在像块木头似的道歉,心头怒火总算熄灭些许,虽还是咬着牙不答话,但也不再张牙舞爪了。姜维见他冷静下来,便拆开束腕,扯出包裹在里面的干净的衣袖给他擦泪,诸葛瞻瞟了他一眼,尽管余怒未消,心底却还是抑制不住对这个人的倾慕之情,简直要被自己气笑了。
姜维这边全然感受不到他跌宕起伏的心境,只在脑中疯狂思索和解的办法——毕竟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对诸葛瞻的感情究竟是对故人的追忆,还是真实的爱意,又或者是责任所在。
他分不清,也不想欺骗他,又怕他一直这样难过下去。姜维梳理着诸葛瞻凌乱的头发,也在梳理自己乱成一团的心绪。
当初同意成亲时,姜维便预料到诸葛瞻终有一天会刨根问底地询问自己的感情,也终有一天会因为有个独一无二的父亲而感到崩溃,如今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若换作危机四伏的战场,姜维可能还不至于这般无措,可面对诸葛瞻,他发现自己一败涂地。
后悔吗?
有一个声音忽然从心底响起。
姜维想说后悔,可随即想象了一下诸葛瞻跟在别人身后乖顺的样子,瞬间如惊雷贯体,猝然惊醒。
不行!
姜维扔掉手里的簪子,猛地把诸葛瞻按回怀里:“不行!”
诸葛瞻险些一口气没喘过来,想推开他却又推不动,不禁恼火道:“你干什么?!”
姜维说道:“不行,我一定会保护好你,所以咱俩不能分开!”说着埋首搭上诸葛瞻的肩膀。
前言不搭后语,弄得诸葛瞻莫名其妙。可他向来吃软不吃硬,遑论平素冷傲的姜维示弱,于是他立时如落了霜的竹叶,什么重话也说不出了。
姜维最终没有私下去找费祎。
他与诸葛瞻都以为关于北伐的争吵会仅此一次。毕竟满朝文武,不论荆州之士还是益州望族,多为先丞相一手提拔,虽就国家大事各有分歧,私下却大多公私分明、互为交好,他二人亦然,哪知自此以后,围绕着北伐而生的诸多问题,致使他们渐行渐远,有时甚至无法共处一室;然而在战火稍歇之后,这两人又开始对坐抚琴,琴声相和、悦耳泠泠,仿佛先前的争执从未发生过一般,长此以往,以诸葛尚为首的一众亲子格外头疼;后来他们才从五殿下刘谌口中得知,那两人曾多次在朝堂上发生争执,天子和群臣不知该从何规劝,对此也甚是头疼。
诸葛瞻年少成婚,长子诸葛尚仅比他小了十数岁,如今刚刚参军。某日军中得空,诸葛尚兴冲冲跑回家来,不等拜见诸葛瞻,却被弟弟们先行拽到了僻静之处。
“怎么?父亲回来了?”这情景太过熟悉,诸葛尚油然心生无奈之感。
果不其然,老二姜识点头道:“不错,昨夜班师,今早刚觐见天子,辰时方归。”
“人呢?”诸葛尚环顾一圈。
姜识叹了口气:“既没见到人,兄长也能明白发生了什么吧。”
诸葛尚神色复杂:“……又吵起来了?”
姜识点了点头。
老三诸葛京道:“瞻父从回来起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我们几个正商量该派谁去看看,长兄回来得正好,不如去问问?”
诸葛尚年岁最大,恰好经历过父辈最恩爱的阶段,故而胆子大些,几个孩子一致推选他作为代表往诸葛瞻房里打探消息。诸葛尚性情畅直,又自是好奇,当即应允了下来。
诸葛瞻正埋头写着奏折,见了长子本已露出笑意,一听来意顿时垮了下来,不悦道:“莫非你在军营还不够累?我与你父不过政见不一,适当辩驳罢了,子休要复言!”
诸葛尚怏然,拱手告退。诸葛瞻忽又喝住他:“把晚膳送到大将军府去,就说是你自己的主意,莫要多言,送了便直接回来,去吧。”
如今费祎去世多年,大将军一职早已易主。诸葛尚心稍安定,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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