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儿的眼神湿漉漉的，却又充满委屈和困惑。可又很克制地没有生气和摆脸色，只是站在原地，无声地望着她。
她甫一对上，心头就是一软。
柳家姐妹的事情不光给李大嘴造成极大的痛苦，甚至也给她带来极具冲击力的影响。也许是因为先前一对对的结局太美好，比如赛掌柜和小翠的苦尽甘来、无双和展捕头的两情相悦，甚至还有蔷薇妹妹和杨蕙兰的一夜缱绻，即使历经坎坷，但最后总归还是幸福的有盼头有希望的。从来没有一对是像柳星雨和刘月云那般，爱得那么绝望灰暗，两人一前一后通通丢了性命的。
这惨烈的景象让佟湘玉感到震撼，从而害怕。那一日一夜，主要是柳月云在所，她作为倾听者。或许是从来没有人愿意听她讲这些，少言寡语性格阴沉的柳月云是滔滔不绝的，说到激动处会手舞足蹈，偶尔还会笑。佟湘玉听到了柳月云缓慢而又坚定地述说着她和柳星雨的故事，说当初幼时的落魄、年少时的跟随和敬爱，成年后初知自己心意的茫然，她对柳星雨十几年来的渴望和爱恋，对她率先抛下她的痛恨，对她选择用自己的生命为了李大嘴挡刀的愤怒，最终这一切都归于一片苍白的死寂。
是啊，人死了，还有什么话好说？
其他的全都如烟一般消散了。
佟湘玉想要劝说她珍惜这好不容易的生命，至少为了柳星雨，也要好好活下去，即使是极其痛苦的。
但回答她的柳月云，她那时候的眼神佟湘玉一辈子都记得。
那是完全空洞而绝望的眼神，她的双眼失去了所有光彩，仿佛已经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光芒，那种沉重厚闷的情绪弥漫在空气中，就像一片无尽的黑暗，吞噬了一切生机。
她说：柳星雨死了，她也就死了。
而最后的结果也如同她说的那般，她最终选择了服毒自尽，亲手斩断自己的生路，斩断这个世界与自己的所有联系，孤独赴死。
佟湘玉想，她大概是被看似幸福的日子蒙蔽了双眼，忘记所处的是怎样一个刻板老旧的世界了。她们身为女子，想要和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在一起是多么不容易，更别说她们同为女子的身份会给她们的恋情带来如何的影响。就连到现在，她都能察觉出，恐怕李大嘴和吕秀才依旧是不看好她们的。
平日里的佟湘玉自不会去在乎，她表面看似温和可亲，其实骨子里我行我素高傲的很，她只在乎芙儿，或许还有亲人。其他人的目光，她从来不放在眼里。但这次柳家姐妹带给她的震撼太大，令她唏嘘不已，又有一时的茫然恐惧。
她的心底深处某个角落竟然害怕她和芙儿最后难以圆满。就算她俩早已确定对彼此的心意，但架不住外在源源不断的麻烦。想到这里，她又不禁咬牙切齿起来，眼里闪过一抹阴翳，不知为何，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碍眼碍事的人来横在她俩之间。
简直讨厌至极！
瞧，现在又来了一个。
韩娟是她的发小，年少时期的闺中密友，从小相伴着一起长大。此人最爱玩闹，性格恶劣，以抢走她的东西为乐。偏偏她们俩共同看中的东西或者属于她的东西，她总是能用各种手段占为己有。她家是开当铺的，还是独生女，受尽宠爱。不像她，是家里多余的那一个。再加上韩娟在外面极会来事，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又生了一副如花似玉的好样貌，见过她的人很难不喜欢她。
韩娟从小到大都是家里的掌上明珠，是所有人的心头宝。
佟湘玉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在那一刻，面对韩娟带着调侃的提问，她竟然鬼使神差地那样回答。而这个回答自然是让芙儿受伤了。
佟湘玉唇线抿成一条线，眼神少见的有些烦躁。
她想赶韩娟走，可是她又不能，因为这样她就输了。
她只能打起精神继续对着韩娟虚情假意、曲意逢迎。“好久没见，娟儿腻瘦了不少。”
韩娟收回打量郭芙蓉的视线，把注意力重新转回佟湘玉身上。这小姑娘有些意思，但再有趣，也比不上佟湘玉对她的吸引力大。毕竟她可是为了她才跋山涉水过来的。
“你也是，玉儿长得越来越年轻啦，和你真实年纪一点也不相符呢。”韩娟捂着嘴，笑得那叫一个灿烂。
“娟儿真会开玩笑。”佟湘玉面色一黑，很快又恢复往日的平静从容，她拉住她引着人往楼上走，想赶紧让她远离芙儿。“我们好久没见面了，走，带你去我房间。”
韩娟被她带着走，刚要上楼时脚步顿了顿，看向跟在她身后的男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佟湘玉挑了挑眉，心里骤然轻松不少，她跟着停下脚步，眼神示意韩娟，唇角抿出促狭的笑意。“呦，娟儿，不给我们介绍介绍这位吗？还有我该如何给他安排房间呢？”
众人只觉得自己掌柜的这幅模样和先前韩娟八卦时简直一模一样！
不愧是两姐妹啊！
韩娟皮笑肉不笑地挥了两下手绢，都快挥到佟湘玉脸上去了。“他啊，是老何，很好相处，一点也不挑的，哪里都能住，你就随便给他安排一个房间就行了。”
“随便就行？”佟湘玉确认。
“当然，这并不重要。”韩娟对上佟湘玉探究的视线，表情端的是无懈可击，笑吟吟的。“最重要的是不能打扰我们好姐妹的谈心，你说对吧？”
佟湘玉嘴里附和她，心里暗骂她还是和以前一样，难缠的很。她吩咐白展堂还是给这位“老何”安排了一间上好的客房。虽然韩娟这样说了，但她可不会真的就随随便便地安置他，她一定要在韩娟面前展现她的大度大方多金豪气。“老白，何先生既然是和娟儿一起来的，那就是我们的贵客。赶紧带着贵客去我们最好的房间，一百两一晚的。”
白展堂一脸茫然。“我们哪有这样的房间？我们最好的房间不才三钱嘛......”
佟湘玉用力咳了一声，努力忽视身边韩娟脸上炸开的笑容，对白展堂严肃道：“还多什么话，快不快把贵客带去房间好生看顾。”
白展堂翻了个白眼，掌柜的这是又抽疯了。他朝郭芙蓉递出去一个眼神：你还不管管她？
郭芙蓉无奈苦笑：她都只是朋友了，怎能逾矩？
她抬头安静地望着佟湘玉和她的好姐妹说说笑笑上了楼进了房间，整个过程里除了一开始对上的那一眼，她就没有再朝自己这里看过来了，倒像是在刻意躲避她了。
如果是以前的她，估计早就按捺不住，追上去问个究竟，直到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才会罢休了吧。
但现在的她，学会了等待和理解。她想湘玉这样做，总有她的苦衷和理由。现在的她有足够的耐心愿意等待那人回头和她解释。
她早就知道，湘玉身上有无数秘密。
房间内，两人相对而坐。佟湘玉素手摆弄，亲手为她沏茶，笑着道：“娟儿尝尝我这里的茶，看看如何？”
韩娟拨了拨茶梗，饮了一口眉头皱了起来，闻言道：“马马虎虎，比你小时候给我喝的差远了，你现在在这里就喝这样的茶？”
言语间对她这里的茶颇为嫌弃，对她现在的生活也很不赞同。佟湘玉也不生气，自顾自喝了一口倒是享受般眯起了眼睛。“小时候给你喝的茶是顶尖龙井，这里的只是一般的茶叶，味道自然无法相比。但我却觉得粗茶也有粗茶的味道，至少喝得舒心喝得自由。”
韩娟眯起眼睛，定定地望着佟湘玉。“所以这就是你放弃龙门镖局大小姐的身份与地位，甘愿躲在这里一辈子的原因？”
真是笑话，她不相信竟然有人真的愿意为了所谓的自由抛弃所有的荣华富贵。
佟湘玉笑了笑。“你过来又是为了什么？”她看着韩娟的眼睛，眉毛微挑。“是想过来看我如今过得好不好吗？还是——”她微微凑近韩娟，声音低沉，却有种危险的气息蔓延开来，让她脊背一麻。“来看我的笑话？”
佟湘玉靠过来的时候，韩娟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但那一刻，她就是觉得眼前的女人有些危险，让她情不自禁就想后退，可惜身后是椅背，她退无可退。
反应过来的韩娟有些恼怒自己的反应。她假装清了清喉咙，挥散掉心底深处的恐惧。她把茶杯重重地放在桌面上，环住手臂，娇声道：“玉儿玉儿，你怎么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一点都没有小时候的你可爱。”
韩娟明明记得年少时的佟湘玉不是这样的。韩家和佟家是世家，宅子也靠的很近，她从小去佟家就如回自己家一般顺畅自然。小时候的佟湘玉乖巧安静，别人叫她做什么就做什么，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没有生气的娃娃。她有时候会嫌弃她太呆板无趣，只有跟自己吵架的时候才会有意思那么一些，像个活人。
她们共同经历了许多岁月，直到后来听说她与一个男子定下了婚约，又听闻那个男人突然暴毙，至此佟湘玉被视为不祥之人，家里也不怎么允许她与她来往，就此便淡了。她还是从别人那里才知道她后来本来是要嫁给衡山派的莫小宝，可谁知人还没嫁进门，莫小宝却又莫名其妙死了。佟湘玉成为了寡妇。按理来说，她的生活应该是很不好过的。但今日一见，倒觉得她惬意的很，也比过去生动多了。
韩娟心里突然冒出来一股淡淡的羡慕之意。其他不说，能做自己想做之事，这已经比这世上绝大多数女人强过太多了。
佟湘玉不置可否，只是突然问她：“老何到底是你什么人？”
还陷在自己情绪里的韩娟下意识答道：“他是我相公——”对上佟湘玉，她才不慌不忙继续道：“派来服侍我的人。”
佟湘玉眼睛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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