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油杰想起他决定去死的那天。
清晨起床后,他铺平床单,洗脸刷牙,漱口时发现电动牙刷的电量提示灯闪烁,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依然把电充上了。他煮了一份素面,两颗绿油油的小青菜配煎蛋,酱油,一点葱花,这是他最常吃的简餐,端着筷子很虔诚地说,我开动了。把碗刷干净后收到橱柜中,打扫了卫生,清空冰箱和垃圾袋,如同一个大扫除的平凡周末。
他坐在书桌前,拿出信纸,心想是否要将自己准备去死的这件事写下来,比如原因只是他单纯地不想活了,他并不憎恨任何人,或许他憎恨一切,但他在遗书中仍然打算欺骗所有人,再比如这间房屋的归属问题,自己的财产,他只能捐献出去,因为没有任何人可以让他馈赠,他也不打算等待这样一个人出现。但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写,因为他甚至不知道要写给谁。想到这里,他的死亡的意志更加坚定了。
他环视房间,这里有许多他的私人物品,但物品就只是物品,没办法赋予它们太多意义,无所谓到全部丢掉也不会有感觉的程度,只是为了维持某种生活的状态,给本来空无一物的生命增加一些可有可无的砝码。他是否有某一瞬间希望某个物品能唤醒他的一些留恋?不得而知,但即使有也很正常,求生是人类本能。最终现实遏止了他的求生之路,便只能向死走。
他把自己的全部积蓄转账给曾经的资助人“六眼”。六眼君一定是个很善良的人,他有这样一个客观的评价,但他们平时很少联系,算不上亲密甚至也算不上熟悉,只有两次他实在感到孤独而突兀地发了消息,对方很快回复并耐心地开导他,这反而让他决定不能再消耗善良者的善意,于是他只在节日的时候给对方发送祝福,对方简单关心他,并问他在生活方面是否有困难,可以随时向他求助。他每次都回:一切很好,谢谢您的关心,希望您生活愉快。这次他把钱转过去后说:六眼先生或女士,虽然我不知道您的名字,但非常感谢您过去对我生活的帮助,在很多时刻给了我鼓励,您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这些微薄的积蓄当作对您的报答。衷心祝福您健康、幸福。
这次他没有得到回复,也觉得无所谓了。
至于这间房子——他父母留给他的唯一遗产,父母二字在此刻想来也是一个符号,和桌椅二字并无区别,那这房子最终是怎样的命运——他已没有心力去考虑,因为这一刻他冷酷地察觉到自己完全不在乎,不在乎这个从未被自己称作家的地方,不在乎这个世界,不在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
抱着这种不在乎的轻松的心情,他拔掉了牙刷的充电器,出门了。
他搭乘电车到海边,今天是工作日,但依然不乏度假玩乐的人。在这个即将死去的时刻到来前,他突然对世界萌生了一种宽容,像父母看自己一无所知尚如稚兽的孩子,他看海滩上的许多人,有的孤独有的结伴而行,有的安静有的热闹,他们共享这一片景色,享受鞋里的沙子,海水泡沫漫过脚背又漫下,远方的太阳平等地照耀在每个人的身上。他站在这里,似乎也与人产生了短暂的联结,虽然他们并不关心他,但他们在同样的阳光之下。
有一个孩子,五六岁的年纪,因为好奇而追逐海浪,海浪来时她后退,海浪退去时她又追上,快跑几步,还不是很伶俐的样子,海浪盖住她的小腿,粉色连衣裙湿了裙边,她并不能预感危险,她听不到死神的低语:孩子,这是死亡的深渊。她正往更深处走时,被母亲拉住了,抱起来,那海浪只到她母亲的脚踝,母亲如同巨人,在她身上轻拍两下作为惩罚,然后将她抱回安全处放下。
要回去吗?他问自己。
不。他又听到回答。
于是他沿着海岸线继续走。他是个有计划的人,死并不是一瞬间的决定,他在这之前已经思考过很多次,所以他有充足的时间为自己挑选方式和地点。此刻他像勇士即将前往自己的圣堂之所。
他在一块广告牌前停下。那是一块相当巨大的广告牌,内容是关于一个慈善项目,为这个项目代言的是当前娱乐圈最炙手可热的男明星。他听说过他,知道他,也看过他的电影,几乎每一部都是精品,免去许多挑选的麻烦。他并不是狂热追星的那种人,如果是倒好了,偶像也算一种生活的信仰,但他不信仰任何人。如果非要说的话,他对这位明星还算喜欢,这已很难得,但他甚少和其他人谈论他的喜欢,而且他喜欢他的原因很古怪,这世上赞誉他的词汇有很多,但绝不包括他心中所想。
他喜欢他,是因为在荧幕上看见他时——他闪闪发光,却始终是一个人。
每每看见他,就会感到一种遥远的孤独的共鸣。
他清楚地知道这是自以为是,他们相隔很远吗?是的,但是那人孤独吗?他完全不知道,只是一种无根据的猜想。但他不能否认的是,只是因为这种近似于幻想的感觉,他依然在心中的角落保持和他隐秘的惺惺相惜,像把一个没见过的陌生人引为好友。但他不会告诉任何人,甚至有些耻于想起。而现在他站在广告牌下看着那个笑容,心想:再见了,虽然你不知道我是谁,但我还是向你告别。
此时如果有人对他说,你即将和这个广告牌上的人相遇,他一定认为这是个笑话,并努力捧场地笑笑。
他走远之后,又回头望,正看见白鸟振翅而飞,巨幅的笑容挂在上空。
他看着那笑容和笑容旁边的标语:让世界变得更加幸福。
好吧,我确实觉得你很孤独。他在心中对他说。
经过一些曲折的路,他终于来到这片自己选择的海边,他的圣堂。人生可选择之事实在太少,生不能选择,活也不能选择,但死是可以的,这样看死亡有种异样的温柔,而这死亡的场所也是可以选择的,想到这里,他心情好了很多。他发现自己的口袋里有烟和打火机,他很久不吸烟了,并不是和烟瘾或戒掉有关,只是吸烟这件事让他提不起兴趣。但现在正好看见,便点燃了一根。他并不着急,一根烟的功夫完全可以等待,便吐口烟雾看海。后来他回想起那时的心情,觉得自己其实是有些胆怯,所以下意识拖延。
他很喜欢海,也喜欢天空。说来有些荒诞,他觉得自己本能中在寻找某种蓝色,不是天空或者大海,而是一种璀璨如诗篇的蓝色,蕴含极致的爱与苦痛的蓝色,而当他这么形容时,又觉得文学更适合自己,色卡上四十一种蓝色,找不到他所寻觅的。疯子的解药只在文字或幻想中。但至少他看见蓝色会觉得平静,尤其是海与天空,广袤得可以容纳所有卑劣、自私与憎恨。蓝色宽容了他。
蓝色连他的死亡都包容在内。
他的烟吸完了,海鸟扑棱棱飞走,他走远将烟和打火机丢弃,又走回来,这一天中他几乎耗尽了整个人生的耐心,而如今他已走到尽头。
他最后看一眼海和天空和太阳,感叹这世界的美丽。阳光很刺眼,他几欲落泪,却只是缓缓呼吸,向远处走去。他的脚踏在柔软的沙子上,海浪冲刷海岸,礁石嶙峋,破烂的海藻,死掉的螺壳,深色的树木,微风吹来远处哭声,天空沉寂不语。天上的太阳像白色瞳孔。
他疑心自己是否已在那一刻死去,因为下一刻他听见人的声音。
“喂,你不会打算跳进去吧?”
回头看,头发在风中飞扬,海鸥的歌,蓝色的眼睛,孤独的人两相照。
太阳在他身后,太阳向他走来。
他又活过来了。
夏油杰想到这些的时候是在清晨,窗外天光淡薄,有鸟的声音,让他想起那天在海边听到的海鸟鸣叫,还有那块号召幸福的广告牌,他偏过头去,广告牌上的人正在他身边安静地沉睡,他贴他很近,几乎在他怀中,想要寻求一种安定。洗发水的柠檬香扑到鼻腔中,头发蹭得人发痒。他真的像那位母亲将孩子拉回岸边一样将他拉回这个世界,他们真的相遇、相识,在一种命运毋庸置疑的推动下,拥抱并亲吻彼此。这像一个梦境。而他也不必站在广告牌下同他说话,他只要开口,就会得到回应。
这真是……
他坐起身来,身后立刻勾过来一只胳膊把他往回拉,还不是很清醒地问杰去干什么,现在几点了。他看下时间说五点多钟,今天悟是不是有早戏要拍。身后的人嘟囔着说是啊我得起床了。又蹭过来一点,没了声音。他有些纠结应该纵容还是催促。又听他说我马上就起了,杰让我抱一会儿。他有时会露出这种很不安的一面,仿佛恐惧怀中之人的离开。
于是他又躺回去,他们面对面地拥抱,肌肤相贴,很亲密的样子,地久天长。
片刻后夏油杰轻拍他的头说好了起床吧,就一起坐起来,夏油杰坐在床边扎头发。
五条悟看见,光着脚走过来,接过他手里的长发,比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稍稍长了一些,他有些笨拙地给他把头发扎成丸子,但估计他平时是个连自己发型都懒得打理的人,长发对他来说无异于某种缠来缠去的机关锁,很难处理。夏油杰在镜子中看见他皱着眉努力的样子,轻轻笑出了声。
“真的好难扎。”他抱怨,但仍然不放弃,像在做一件艰苦而伟大的事,“我以后得多练习,好了。”
夏油杰晃晃头,丸子在后脑松松垮垮地摇摆,一个不小心皮筋滑落,又变成个小辫子。他毫不留情地笑了两声:“算啦算啦,不扎了,反正也不耽误做事,就这样吧。”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呼吸新鲜的空气,薄雾与晨曦在后院的池塘上蒙蒙一层,鱼儿或许还在沉睡,鸟却已经醒来。五条悟从背后抱住了他。
敲门声响起,是七海,准备开始工作的信号。
他们的衣服还没穿好,还有洗漱,早餐,拍摄,疲惫一天与俄罗斯方块,强势的甲方,他人的窃窃私语,导演,奇怪的梦,未来。
夏油杰深吸一口气,想起《花梨小姐等等我》中,哲也每次见到花梨小姐时都会想到的一句话。
真是美好的一天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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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美好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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