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离开潘拉贡的前一天,被一群陌生的人抓走。
他被蒙上头用棍子打了好几下,掀开罩在头上的黑布时,来到了遇见他从未见过的奢华宫殿。
一个穿着狐毛大衣的人让他抬起头回话:“听月亮马戏团的人说,你也曾经是里头的成员?”
“……是奈保什让你们抓我的?”休问。
狐狸脸的老男人阴笑了一下,“你们果然是旧相识。”
休完全不知道他们把自己抓到这个动机,他是想过一把火烧了月亮马戏团,成全《伊斯特凡的情人》的完美结局。可也只是想,师傅老菲力克斯都不在乎了,他也不需要替谁出头。
“奈保什在哪,我要见他。”
老狐狸摸着手,阴然一笑:“想见他,去地狱也会更快。”
休自然是目瞪口呆,一时接受不了,“你是说……奈保什死了?”
“不只是他,整个月亮马戏团都没了。你要不想步他们的后尘,就要听我好好安排。”
没了,什么意思。
整个月亮马戏团?
休想起麦克林和奇兰,距离他们那一次相见,只不过才过去了几天。
……应该不会是他想象的那个意思。
“……你要我做什么?”
“你是手艺人,我给你一个机会,在盖乌斯大臣和维奥莱特小王子面前表演一个节目,只要能讨得维奥莱特小王子的喜欢,重重有赏,怎么样?”
他每一句话都带着引诱的滋味,就好像他脚下的陷阱里面全是珠宝。
但休知道一切没有那么简单。
“表演节目?我做不到,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老狐狸显然是不信,“不折手段愉悦观众不应该是你们表演者的天职吗,现在只是叫你取乐一个小孩子,你都做不到?”
“真的有你说的这么轻易吗?”
面对休的质疑,老狐狸用笑容搪塞过去了,“任务落到你头上的时候,可没给你说拒绝的份。”
分明是强买强卖。“我硬是不演,你也不过是把我的头砍下来罢了。”
“你倒是舍得你的头颅,可你自己的后果你承担得起,整个天下的呢?”
休不明他的意思,老狐狸也懒得解释,转而道。“既然你还没有想清楚,不妨好好考虑一下。”
而他给的地点是监狱。
在穿过那些牢笼的时候,休想着会不会看到月亮马戏团的人,但是从第一间走到最后一间被关进去,他都没有看到。
几十牢房,关押的都是像他这样会表演的艺人。
眼见修这样一个落魄儿,被关进来的时候,他们还在讨论。
“……连月亮马戏团这样的大团都也弱了,更何况是我们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艺人呢,谁敢接这样烫手山芋,搞不好是要砍头的呢。”一个白胡子的老头说。
一个赤着上身的壮汉回答他:“你以为你不接手,他们就会放过我们,哪有那么容易,我们是卷进大事里了。”
休听了好一会,才终于弄清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哈布斯王国的维奥莱特小王子南下度假,大奸臣盖乌斯陪同,在潘拉贡极尽谄媚之事,无所不用其极地满足小王子的要求。
然而变故突生。
在小王子观看月亮马戏团表演的时候,一名名叫迪迪卡的走绳女郎意外从空中坠落,摔到地上当场死亡,直接吓病了维奥莱特小王子。
哈布斯大臣盖乌斯借此发难,要求约克国王在小王子养病的这一周,竭尽所能,弥补他在此次事件中收到的惊吓。
否则,一旦班师回朝,即刻向哈布斯国王禀告事情一切经过,到时君王之怒,流血千里,可问约克王国境内谁能承受得起?
于是,约克君臣立马表示歉意,送上数箱珍贵财宝,唯独对于割地赔偿一时犹豫不决,毕竟谢菲尔德、克莱蒙德一旦失守,通往金斯贝尔的大门几乎就是敞开着的了。
现在,维持好盖乌斯大臣和小王子的情绪至关重要,好酒好菜好美人地养着,各种娱乐表演伺候着,只求他们能够大发慈悲地平息怒火。
全国马戏团受王命调遣,不分日夜地向北方边境,但能救急火还是只有近水。
潘拉贡周边的表演艺人,全部被抓进了牢子里来,提心吊胆地准备一场生死攸关的节目。
然而,就算是这样,其中也不乏胆小怕事的,隔岸观火以图坐收渔翁之利的,甚至为此不惜看着两个国家打起来的。
像休这样的戏子,表面上起着决定棋局胜负的作用。
实际上,不过是别人手里的一颗棋子,任人摆布,不由自主。
第一天表演的10个队伍,没有一个队伍再回来。
被关在牢房里的其他人很明白,走在前面的人先走向了死亡的归宿。
“是他们出现了像月亮马戏团那样的失误?”
“没有,只是小王子神情实在恹恹,那些节目都讨不了他的欢心,盖乌斯就把那些表演的都砍了头。”
压抑的气息在牢房每一个人的头上盘旋,他们很清楚,死亡已经缠上了他们。
不乏垂头丧气,气急败坏的人破口大骂:“去他的,照我说,这一切就是盖乌斯的预谋,他要小王子不笑,那么多有趣的表演节目,表演的再好又有什么用?他就是不笑,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
“他就是想要挑起两国的纷争,狼子野心,谁看不出来!”
“可看出来了又有什么用?小王子看戏看病了,整个约克王国都要为之而陪葬,那个从高处摔下来的小女孩,有人关心过她的死活吗?谁不是爹生娘养的,同样的年纪,只不过一个身在皇家,一个生在了穷人家罢了。”
“要怪就怪我们国家孱弱,国王无能!要不然我们也不会受别人这样欺负!”
眼见着群情激愤,竟然有人敢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你敢说这话,你不怕要掉脑袋吗?”
“约克王国不要我的脑袋,哈布斯王国的士兵也会砍掉它的,横竖都是死,倒不如现在讲个痛快。”
那个银头发的老人又开口道:“也别再讲那些宏大的议题,现在怎么保住命才是最紧要的。”
“要是明天有那个哥们,能够逗小王子一笑,可就是救了我们整个监狱的人。”
“还不止,约克王国也不用遭受到战火了,是救了全天下的约克人民,是要流芳百世的。”
有人笑了,“历史上还能记载一个戏子的姓名?”
“为何不能?你看这功绩小吗?”
“唉,你们倒想得远,想得美。我只知道明天我们失败了,不仅自己要身死,还要受万人的辱骂。”
所有的表演者都清楚这个原则,收益和风险并存。
但有的时候他们也会被匠人所独具有的自尊心所驱使,他们会相信自己和自己的技艺,是神所赋予的,无与伦比的,珍贵存在,定能创造最伟大的奇迹。
故而在这样的重压下,他们忘记了生死,忘记了明天,一心想着怎么样在表演上和别人较一较长短,和天争夺自己命运的控制权。
黎明的光照在了带有希望的脸庞上。
然而时间推移,行宫内外没有传来欢庆的声音,离开的人也没有再回来。
暮色降临,绝望就成为了新一层的颜色。更令人崩溃的消息还在后面:
精心准备的第二天的表演,不仅没有挽回第一天的颓势,甚至还让维奥莱特小王子说出:
“好没意思,我不想再在潘拉贡呆了,收拾一下东西,后天我们就回哈布斯吧。”
宛如宣判。
一个幼儿的话,怎么会知道其中的含量,足以压死多少的人民,乃至一个国家。
监狱里的人也不再抱有希望,不再谈论名流青史的野心,不再谈论崇高的表演技术,惟有对自己人生的悲愤,推己及人的哀伤和怜悯,占据了大部分人的心头。
“就因为我们是小人物,就可以这样辱杀吗,动辄挥手过来表演,动辄挥手退下斩下头颅,我们的命就这样下贱,这样不值钱吗?倘若说娱乐大众还有些许价值,那现在这样诚惶诚恐地死去又算得了什么?”
悲哀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
大家为自己哭,也为别人哭,为自己不争气的国家而哭。
有甚者,愤而起身道:“与其这样窝窝囊囊地死去,下辈子要做个战士,踏平哈布斯王国的每一寸土地。”
“积贫积弱的约克王国还能等到那一天吗?”“那也会有新的国家站起来,或是新的人民。”
“我也不相信恶人能横行霸道一辈子。”
“那些肆无忌惮蹂躏我们穷人的人,我恨不得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奸臣盖乌斯尤其可恶!”“养尊处优的小王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哈布斯王国该死。”“约克国王也该死。”
一时间监狱里充满了谩骂声和诅咒。
住在后面牢房的休自始至终保持沉默。
他对于死这个词没有实际的感觉,这是一种严重的迟钝。
但就算有了感觉又应该怎么样呢?
他应该争取自己不死,还是争取别人不死?救所有人的命。这是多么自负的一种想法啊。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木偶师而已,更不用说他还有精神失常的毛病了。
连自己都救不了,遑论去救别人。
靠着墙壁的休,动了动手指。
他很想念他黑白的木偶,很想念自己能行动能说话的时候,也许黑白木偶才是他的灵魂,躺在这一间牢笼里的只是他的躯壳而已。
师傅老菲力克斯曾经跟他说,不能用嘴巴说出来的话,可以用心说出来,人偶可以充当他外露的心。
但现在,被抓进这里之后,他的心也被没收了。
唯一拿回他的办法,就是明天去表演。
然后紧握着他的木偶被砍下头颅。
下一辈子能做一个精神正常的人吗,融入这个世界,不再被那些破碎没缘由的情绪所折磨。
听上来也似乎很不错。
但如果真的有明天,那就是要告别的时候了,无论怎么样,这一个支离破碎的休会死亡,他的木偶也会被埋进土壤里,或者焚烧在火堆中吧。
关于休的故事,也就此终止。
他闭上眼睛。
想象黑白人偶出现在牢狱的门窗上。
照着月光。
白人偶说:“笑啊。”
黑木偶,说我笑不出来。
让别人笑啊。
我没有让别人微笑的能力。
那你能干什么呀?
我……
老菲力克斯曾经问过小时候的休,想学木偶戏的原因。
有了木偶,我就能开口说话。
有了故事,我就能把自己的病治好。
也许,也许,也许有一天。
真实会代替幻想。
又或许是,我的幻想会成为真实。
我凭故事找到了我自己。
或者有人凭借故事认出了我。
我的故事,会一直演下去。
只要一个人知道那故事,它不会被时代,不会被记忆,不会被偏见所磨灭。
………
黑白木偶明天会站到,那一个庞大得没有边际的舞台上。
面对着所有的观众,所有注视他的眼睛。
你的故事就要就此终止了。
那么,你一生中最重要的故事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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