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就是此处吗？”
身后的师弟有些焦急，云博简用折扇挡着太阳，只随口问身边的人：“是吗？”
宿弘义背着两人的行囊，此时从舆图上抬起眼，往远处望了一眼，神色凝重地点点头：“就是这里。”
一众同行的师门兄弟姐妹瞬间躁动起来。
“传闻中的魇渊，竟然就在这样一处荒僻之地吗？”有位师妹颇为遗憾地念叨了一句。
就有师姐笑着接话：“怎么，莫非师妹是盼着这怪东西能在闹市，寻找神剑的同时还能赶上大集？”
云博简终于合上折扇抬眼去看，宿弘义便自然地抬起手，为他挡去灼眼的阳光。
平原中央有一团东西，从这里还看不出究竟是什么。一行人运着轻功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此时实在难以轻快，心照不宣地一步一步走向前去，踏青似的。
云博简刚抬起手，尚未说什么，宿弘义已然将水壶递了上去。
云博简早习惯了这样的默契，身后却有人窃笑，被宿弘义一个短促的眼神堵了回去。分明没什么威胁意味，众人也知道宿弘义是个温和性子，却不知怎的，就笑不出来了。
走过大片平原，再跨过数条细小的水脉支流，众人终于来到了那“怪东西”跟前。
哪怕世间无人见过魇渊，也无人知道魇渊究竟是什么，如今一看之下，所有人也都清楚地知道，这不是人间的东西。
这是魇渊。
身后的师门弟子纷纷议论起来：
“这……是个活物？”
“不像活物啊，嘶……我觉得更像水，或者火。”
“可……火怎么会这么……这么恶心？！”
“是吧？我也觉得恶心，像一团蠕虫缠在一起——”
“师兄！你别再说——呕——”
这是一团黑色的、如同藤蔓一样的东西，它漂浮在半空，不断变换形状，整体还如同一颗心一样，正在有规律地搏动。
“云师兄，这……悯正寒霜真的在、在这东西……里面？”
云博简也有些犯难。起初听闻师父谈起魇渊，还以为是个地点。师父的确说悯正阁的圣物——名为“悯正寒霜”的神剑，无疑就在魇渊之中。
一众门人弟子中自然还是有那胆子大的。就见此人拔剑出鞘，剑指魇渊便走到了近前：“同道们莫怕。既然有本门神剑在其中镇压，我倒看看此物是否敢同咱们这身云纹北斗的道服作对。”
长剑小心翼翼地刺进魇渊的一团浓黑当中，门人疑惑地“咦”了一声，又上前两步，动作比最初大胆了不少。
“云师兄，这东西像是空心的，不对……应该说这东西好像就不是个东西，也不是……”门人一时抓耳挠腮，长剑在其中来回探寻，“我这剑刺进去，根本没有刺穿了什么东西的感觉。这东西就像一团影子。”
“那么既然阁主说悯正神剑在这里面……莫非真是要我们走到这东西里面去寻？”
“云师兄，您是阁主钦定的领队，您做个决断吧！即便真要进去，我等身为悯正阁的门人，自然在所不辞。”一位师妹接话。
众人却不曾注意到，云博简愣愣地看着魇渊已有好一阵儿了。往日里他在人前也并非话多的人，故而此时不出声也无人觉得不对。
只有宿弘义皱起眉，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云博简却依旧没有反应。
宿弘义正要开口叫他，云博简却蓦然转过头，抬眼看向他，然后又回头看身后的门人。
“悯正寒霜就在这里面。”云博简肯定而简要地说道，“我们进去。”
说罢他转身就要走进那团黑影。宿弘义连忙拉住他的手臂，一回身将他护在身前。
“看到什么了？”宿弘义问。
“悯正寒霜。”云博简答，“进去你也能看到，我不愿费这口舌。”
宿弘义皱眉沉默片刻，最后面露严肃地向身后的门人交代道：“随我进去。跟紧了，别落下。”
魇渊的外形是一片黑暗，其中也是一片黑暗。众人刚一走进魇渊，阴影便立刻在身后收束，将所有人困在黑暗的茧中。
慌了神的门人窃窃私语着，却突然被一个威严洪亮的声音盖住。
【闯入魇渊之人，汝等是误入此中，还是有意为之？】
这声音不像在人耳边说话，倒更像是在人的脑海里说话。所有人顿时都不作声了，瞪大了眼睛想从黑暗中看出说话者来。
只有云博简朗声答道：“我们是悯正阁门人，奉现任阁主之命，特来寻回本门圣物——神剑悯正寒霜。”
【原来如此。吾已在此等候太久了。】
这句话的尾音尚未消失，就有发光的卷轴在每个人面前展开。
卷轴上描绘着悯正寒霜的样子，与门人在悯正阁典籍中看到的记载一模一样：剑柄沉雕北斗七星，剑身则雕刻云纹。
【吾乃悯正寒霜，在此镇压魔魄，早已不知时日。因悯正神恩赐神力，方才有一线清明。】
【悯正神的众位门人，汝等既欲寻回神剑，必要先破魇渊，彻底斩杀魔魄。】
【魇渊是由魔尊三魂七魄中的天冲一魄所化，蕴含魔的记忆与梦魇，非凡人精神所能承受，故此凡人谓之魇渊。】
【魇渊环环相扣，唯有找出阵眼破除迷障，方可进入下一重梦魇。重重梦碎，魇渊最深之处，吾与魔魄同在。】
【汝等若决心已定，吾便送汝进入魇渊。】
此时众人得知自己尚在安全之处，这才放松心情，纷纷对着卷轴惊叹。
“原以为这什么悯正神不过是传说……”
“是啊，没想到竟是真的……”
“……什么话，若不信有神与魔，我等修习的法诀又如何解释呢？”
“……以为不过是障眼法，反正也总学不会……”
闲聊声音织成的网将所有人笼罩其中，众人如同回到了悯正三山的藏书阁一样，轻松随意起来。
云博简眨了眨眼，对宿弘义说道：“我刚看到的，就是悯正寒霜的卷轴。它对我说，它就在魇渊深处。”
“主人……”
宿弘义欲言又止。
云博简知道他是想提醒自己，以后不要自作主张，以身犯险的事应该交给他去做；又觉得自己人微言轻，哪有仆从这样指点自己的主人。
于是云博简轻笑一声，用只有两人能够听到的声音说：“知道就好。”
宿弘义低下头，受教了一般。
“要做我的盾，就在我之前撞向刀锋；要做我的刀，就在我之前斩除危险。”云博简说着，用折扇敲了敲宿弘义的胸口，“要求自己，别要求我。这话也别让我说第二遍。听懂了吗？”
宿弘义毫无犹豫地答道：“是。属下知错。”
两人这边低声耳语，云博简说的分明是些寒凉如刃的话，叫旁人一看却像耳鬓厮磨。
身边终于有人抓住机会调笑：“云师兄，你二人总是这样如胶似漆，到往后娶妻了可怎么办？怕不是要冷落了美人，让伊独守空闺。”
云博简复又看向卷轴，头也未抬，平淡地答道：“师弟说的哪里话，他就是家父为在下养的童养媳。”
出言调侃之人听闻此言，当即哈哈大笑。
云博简抬头瞥了宿弘义一眼，却见他神色僵硬，脸上泛出丝丝绯红。
任谁听这有来有回的对话都觉得是玩笑。可宿弘义从不知道，云博简大大方方说出来的这话，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
或者说，哪怕是如此明显的玩笑话，宿弘义也希望哪怕有万中之一的可能，那宝贵的字里行间有一线真心。
云博简却没有再说什么。
起码在他面前，宿弘义是个再好懂不过的人。宿弘义心里那点弯弯绕绕他再清楚不过，可他从不回应，却也从不否认。
也难说究竟是因为云博简这个人的趣味本身恶质，还是因为他对感情一事笨拙。毕竟生来是天之骄子，一路按照自己的想法恣意妄为，倒也顺风顺水。时间一久，他愿意对人好，实际也不得要领。
云博简自己则认为，他只是从小就和宿弘义这样不近不远地相处着，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不仅他习惯了，宿弘义也习惯了。既然如此，那很好，何必改变呢。
“云师兄，我们现在进入魇渊吗？”有人按捺不住，出言提醒。
云博简再次看向卷轴，问道：“我等凡人之力，毕竟难敌神仙打架。若要镇压魔魄、取走神剑，是否还需要什么准备？”
【不必。吾主悯正神留下神谕，吾在此镇压百年，魔魄威力便不复往昔。倘若汝等能够寻到吾之所在，以吾斩杀魔魄，便可永绝后患。】
【只是前途险峻，诸君务必当心。】
“既然如此，”云博简扬声道，“悯正阁门人弟子，我们这便进入魇渊！”
“是！”
所有人一同高喊一声，应和云博简的号召。见众人士气高涨，云博简也放下心来。
在众人忙着结起方隅、整理存放自己的细软行装时，他又转身面对宿弘义，也不抬头看他，而是用手中合起的折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左肩。
宿弘义收好两人的行囊后，便熟稔地弯腰，半蹲下身，附耳到他唇边。
这是两人之间早已形成习惯的一套动作。
宿弘义自少年时就比云博简个子大，长大成人后又比大多数人个子大，在习武之人当中也是掐尖儿的。云博简自然不愿意次次抬头去望他，显不出主人的威严来。
所以每当云博简要说话，或者要听宿弘义说话，都用手中折扇点点自己肩头，意思是让宿弘义凑近来听或说。
他不在意这个弯腰半蹲的姿势有多累，因为他也没机会知道。
此时宿弘义附耳过来，云博简轻轻对他说道：
“当心些。你的命是我的，别给我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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