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你有烟?”他眼睛亮了一下。

灵敏的嗅觉让玛格丽特有些惊诧,她低下头,却只能闻到来自香榭丽舍大街的香水味。

“嗯……我的确囤了一些,不过放在宾馆了,你愿意跟我一起回去取吗?”玛格丽特问得有些犹豫。归根结底,她觉得现在的弗雷德看着情绪化且易怒,几乎成为一个陌生人。

她的确是低估了烟瘾。

从来到西班牙之后,弗雷德就处于被迫戒烟的状态。烟草在整个共和派里都很吃紧,根本不会轮到他;而城市里虽然可以购买,一开始是需要排队太久,后面就变得太贵:黑市上一包烟已经超过十五比塞塔了,而弗雷德身无分文。

弗雷德披上自己的大衣,跟在玛格丽特身后。

尽管穿着皮鞋,但她依旧健步如飞,轻盈地踩在街道散落的石砾中间,像是灵巧的斑鸠。

“佛罗里达宾馆里或许有你认识的人。”

即将抵达佛罗里达酒店时,玛格丽特回过头说。在她身后,高大严肃的建筑已经露了出来,看着像是某个国家银行的大楼。

“我的房间在三楼,没有电梯,希望你还能撑得住。”

“可以的,我的腿没伤。”

弗雷德看着酒店大堂几秒,随后说道。

佛罗里达宾馆浓缩了整个世界,工作的人们叽叽喳喳地用自己的语言聊着天,通常都是往返宾馆和电信大厦。弗雷德甚至遇到一些老面孔,但他们并没有认出自己,他也没有打招呼。

“我来找找——”

玛格丽特塞给他一包速溶咖啡粉,一边在自己的行李箱里翻找起来。咖啡是宾馆提供的,勉强能够称得上咖啡。

“你每天很忙吧。”弗雷德环顾一周,在椅子上坐下,桌面上厚厚一沓文稿,上面布满了玛格丽特潦草的字迹。

玛格丽特仍旧埋头寻找。“还行吧,有一点。”

弗雷德点了灯。

等到玛格丽特找到香烟的时候,他正费劲地写着什么。

“你在写什么?”

“关于共和派内部的故事。”弗雷德头也不抬,“我们千疮百孔,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团结。”

“我不能把你写的发出去。”玛格丽特提醒,“我们所有记者或是作家的文字发出去之前都要被电信大厦审核,逐字逐句。”

弗雷德的手停顿了一秒,随后摇摇头。

“没关系。”他说,“起码比放在我身边安全。”

玛格丽特把香烟放在他手边,低头看着他的侧脸。

“我的文稿要么被医生护士收走,要么被我自己带去前线。如果我死了,那就永远不可能流传出去。”他说着,喉咙紧了紧,似乎在想象自己战死前线的场面。“所以放在你这里就行。”

说完,他抽出一支香烟,并没有点燃,而是放在鼻尖嗅着。

这些廉价的习惯并不属于曾经的弗雷德。

两人沉默了片刻,随后,远远地听见战机的轰鸣飞越酒店上空。

玛格丽特皱眉:她本不想在意,但发动机的噪音大得令人恐慌,声波让她的心脏有些不适。

不过唯一知道的是,飞机离他们很近。

“这一包烟你都拿回去,我可以买。”玛格丽特扯着嗓子,继续刚刚的话题,“如果你抽完了,我给你送到医院去。”

弗雷德看着她,缓慢地摇了摇头。

用不了很久,他就不会在马德里了。或许会被调到其他前线,或许直接离开西班牙。

命运的事情,他也说不清楚。

“不要拒绝,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玛格丽特话音未落,爆破般的声音瞬间袭来,冲击着她的耳膜。

大楼如同地震般晃荡起来,玛格丽特没有站稳,狠狠摔了下去——

然后落在弗雷德的怀里。

不知道他哪里来这么快的速度,一瞬间就蹦到玛格丽特身边,用高大瘦削的身体包裹住她,随后喉咙里发出粗重的喘息。玛格丽特感受到他干瘦的肌肉以及肌肉下的骨骼,石子般硌着她。

簌簌尘埃落了下来,呛得玛格丽特咳嗽起来。

“迫击炮,别怕。”弗雷德在她耳边轻声说,“别怕,玛吉。”

玛格丽特感觉到自己正在颤抖。

她明明不在害怕。

过了一会儿,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颤抖的人不是她,而是弗雷德。战争让他开始恐惧,出自本能地畏惧这些噪声。

他怀抱着玛格丽特,自己却很害怕,纤长的浅棕色睫毛微微颤抖,却一直盯着玛格丽特,试图安慰她。

玛格丽特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重如雷鸣。

耳鸣尚未消失,但她却听见心脏处隐隐约约传来某种激烈的破碎声。

空袭似乎远离。

因为尴尬,玛格丽特很快爬了起来,又把龇牙咧嘴的弗雷德搀扶到床上,自己则跑去走廊里,试图询问具体情况。

一扇扇大门接连打开,玛格丽特透过嘈杂的人群看到马修斯的身影,也看到海明威与玛莎·盖尔霍恩双双走出同一间房门。出于尴尬,玛莎拒绝与任何人对视,逃避着所有人八卦与看戏的眼神。

看来没人知道这场空袭的缘因。

玛格丽特拒绝了飞行员的咖啡邀请,借口想在自己房间休息一会儿——她总有些担心,弗雷德回趁着自己不在悄悄离开。

回过头,她看向垂目的弗雷德,静悄悄地走到他身边,蹲坐下来,“你的伤还好吗?”

“问题不大,不用担心。”

他说着,一边用完好的左手抚摸着玛格丽特的金色碎发,试图把它们梳理整齐。

“弗雷德,留下来。”玛格丽特劝他,“不要上前线了,好不好?那里太危险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弄到记者证,你可以光明正大地离开这里。”

他不适合战争了,玛格丽特很确定。

他空有理想,而缺乏足够健硕的体魄。或许只有海明威那样的人才更适合在前线,那个伊利诺伊人发自心底地为战争热血沸腾着,拥有粗野的血管和广阔的脉络。

弗雷德摇摇头。

“我是为了信仰而来的,玛吉,我想战斗。”他轻声说,目光里埋藏着深重的热爱,几乎要灼伤玛格丽特的心脏。“或许我会放弃,但并不是现在。”

“那让我给你多准备一点东西吧,弗雷德,求你。”

弗雷德看着她,随后点点头。

他能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发生变化。倘若是十年前,他会立刻欣喜若狂并积极回应——但是很显然,现在他们都有更重要的事情。

玛格丽特把他的衣服口袋装的鼓鼓囊囊的,包括一包半美国香烟、一份罐头火腿,和几块巧克力。这些东西在这个年代的马德里来之不易,弗雷德很是感激。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随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再见,玛吉。”

他伸出手,原本想搂住她拥抱,就当作是朋友间的拥抱,最终却只是牵起玛格丽特的手,弯腰亲吻了一下她的手背。

弗雷德说的再见,不仅是离开佛罗里达宾馆,还指的是离开马德里。

玛格丽特下一次到医院时,被宝拉通知他前往巴塞罗那。

她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痛苦,一种久违的心酸和澎湃的情愫交织在一起,堆满了整个心脏。

“对了,记者小姐,莫里斯先生似乎给你写了封信。”护士宝拉弯腰从柜子里找了一会儿,“我现在交给您。”

“谢谢你,宝拉。”

玛格丽特一边急匆匆地往回赶,一边读着弗雷德左手写成的字迹。

经过一段时间的刻苦锻炼,弗雷德的笔迹已经相当漂亮,比划尖锐锋利,和现在的他一样。

【亲爱的玛吉:

很抱歉我没有办法留下来,跟你一起。

来到西班牙之前,我分明告诉过自己,这些庞大的理想是需要我这样的人牺牲的。如今看到理想可能被摧毁,我做不到熟视无睹,所以很抱歉。我必须帮助西班牙人民抵抗佛朗哥。

但我必须要说,我对你的确有不同的感情,玛格丽特·威灵顿小姐。从巴黎开始。我本以为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但在佛罗里达宾馆时我分明感觉到了不同。我无法给予你什么,就连承诺都做不到,因此我懦弱地离开了,我亲爱的玛吉。请原谅我的懦弱。

如果我能活到战后,如果我们还能重逢,请允许我当面跟您道歉。

再见了,或许是永别。

弗雷德·莫里斯】

玛格丽特走到宾馆楼下。

她觉得脸上凉凉的,就像是打上了冷雨。

她在哭。

她怎么会因为弗雷德而哭泣呢。

玛格丽特捂住嘴,站在墙角低声呜咽。

她或许不够勇敢,他也不够。他们都是一样的人,愿意为了理想顶着枪林弹雨,不畏惧流血也不畏惧死亡,却唯独害怕与另一个孤独而脆弱的心灵接触。

或许在弗雷德那里,她的灵魂是赤/裸的。而这种赤/裸同时灼伤了两个人。

今日酒店门口,来来往往的人群分外忙碌。马修斯匆匆从门外进来,无意的一瞥刚好看见玛格丽特,他快步走来。

“威灵顿,看来你已经知道了格尔尼卡的事情了吧。”马修斯自顾自地喋喋不休,“我真没想到他们做得出这样的事情,也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帮德国佬洗白,真是没人性的东西!”

他看上去异常愤怒。

他所说的“他们”,包括他的同事卡尼,也包括许许多多右翼报纸的同僚。很显然,盛怒之下理智退位,他理所应当地怪罪起德国空军、佛朗哥和他们的支持者们。

战争时期没有那么多时间为自己哭泣。

格尔尼卡。

这个巴斯克地区的滨海小镇,以惨绝人寰的悲剧被全世界认识。

“我们必须迅速发出去,要比那群人发的快——真不知道他们会怎么颠倒黑白!”马修斯说着,“不说了,我需要立刻找他们商量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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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内战]翻越比利牛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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