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啊,”小少爷踢翻木盆,瘦削脸庞上一双灰暗无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你怎么还不去死?”
小少爷厌光,于是木桌上只是固定了一支蜡烛,玛蒂尔达跪在地上埋着头,她脸色苍白,眼珠惴惴不安地晃动了几下,疑心自己在晃动的烛光中看见了几个黑影。
但现在开始怀疑已经晚了,玛蒂尔达被人按在了地上,视线中无数条黑影晃来晃去,她在殴打中勉强睁了睁眼,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只只打她的手臂,踢她的腿。
巨大的耳鸣声贯穿了她的整个世界,视野越来越黑,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她看到小少爷掐住了她的脖子,灰眸里暗暗地燃起一点红光,他幽幽开口:
“玛蒂尔达,你的出身那么卑贱,你呼吸的每一秒都让我的母亲感到痛苦,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再次醒来时,玛蒂尔达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她换下自己脏污的衣服,细致地擦去脸上的血痕,然后摸着脸上的青紫伤口,忍不住有些发愁。
她在自己狭小的木屋中挪动了一下床,从床底找出了那片有些模糊的镜子,还有一小瓶从别的女仆那儿拿来的白白的乳膏。只是活动了这么几下,她就累得有些气喘吁吁了,休息了一会儿才举起镜子。
镜中倒影出的模糊人影像鬼魅,玛蒂尔达眼神专注地对着那些伤口涂涂抹抹,却发现完全遮不掉那些青紫的痕迹,只会让她的伤口更疼,于是只好遗憾作罢。
她最后检查了一下自己,才终于推开门走出去。
门外的温斯特庄园一切照旧,仆人们对温斯特庄园的阴天已经习以为常,正来来回回地忙碌着。玛蒂尔达的小木屋旁边就是马棚,她看见专管马棚的菲利斯正在铲马粪,冲天的臭味袭来,玛蒂尔达没忍住干呕了一声。
菲利斯的动作一顿,他眼神冷冰冰地看过来:“你不会想接受吐出来的结果的,玛蒂尔达,你的存在比马粪还令人生厌,只要我告诉少爷……”
玛蒂尔达却只是看着他,对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她的眸光里透出明晃晃的讯息来:
我知道你是不一样的。
菲利斯不再看她,低声对她说滚回你的房间去,可玛蒂尔达踌躇了一下,她今天有很重要的人要见,于是不得不从他身边快速跑了过去,将他不可置信的咒骂声抛在身后。
玛蒂尔达知道菲利斯恨她,庄园里有很多人都恨她,可菲利斯的恨似乎又和夫人和少爷们对她的恨不一样,玛蒂尔达依稀记得几年前他刚来到这儿时有着一头灿烂的小卷发,笑起来时会露出一点尖尖的牙齿,最重要的是,他是那时唯一一个会和她说话的人。
可后来,他投向她的目光也变成了冷冰冰的恨,玛蒂尔达不记得是为什么了,她只记得那天晚上她久违地在床上抱着膝盖想哭一会儿,然后因为发现自己没有眼泪而发了一个晚上的呆。
庄园里种了很多的花草树木,据说这是因为夫人需要静养,于是男主人和少爷们便按照游医的嘱咐在庄园的每个角落都种上了植物,玛蒂尔达借着这些植物掩藏自己的行踪,同时又感到忍不住的害怕。
温斯特庄园似乎从来没有晴天,这座与世隔绝的小国度上空永远乌云密布,阴风阵阵。她害怕那些随风摆动的黑漆漆的树枝,她害怕那些无孔不入捂住耳朵也能听到的树叶摩擦声,她害怕夜半透过窗户看到的摇晃的黑影,因为她永远分不清那是树影,还是说会在她睡着后杀了她的大少爷。
她的脸色渐渐苍白起来,额头上也布满了汗珠。她死死地盯着周围高大的树木,耳边突然传来沉重的呼吸声,她猛地回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巨大的晕眩感袭来,玛蒂尔达不停地环顾四周,却一直找不到呼吸声的来源,恍惚间,周围的树影似乎都变成了一个个身形瘦削、脸颊凹陷的小少爷,在珠光跃动中阴恻恻地看着她,嘴唇一张一合:
“玛蒂尔达,你怎么还不去死?”
有那么一瞬间,玛蒂尔达以为自己已经停止了呼吸,她觉得可能是有锋利冰凉的银光划过了她的喉咙,亦或是刺进了她的胸膛,但当她在几秒的空白后猛地再次感受到在脸颊上扫过的树叶时,她才发现原来那只是她为了摆脱那如影随形的沉重呼吸声而掐住了自己的喉咙。
衣物被汗浸湿,冷风吹过,她后知后觉地、喜悦地为自己的生存笑了一声。而耳边古怪的、冰凉的质问声不知何时突然变成了温柔的低语声:
“玛蒂尔达,你为什么还没有选择死亡呢?”
她揪住自己的衣领,想起这是几天前戴蒙问她的问题。
在几乎到了极限的夜里,玛蒂尔达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匕首、碎石、河流,无数个可以摆脱如今可悲境遇的机会摆在她的面前,但她始终无法下手,每当血液或生机从她体内逐渐流逝时,玛蒂尔达总能在那朦胧的白光中瞥见那个女人的身影——
那个生育她、抛弃她、使她受到如今折磨的罪魁祸首,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神情在白光中显得如此柔和与神圣,嘴唇不断蠕动:
“是爱啊,是爱啊,我爱你,温斯特,我愿意为你做这一切。”
玛蒂尔达恨她,她对她的恨是这么浓稠,浓稠到她在这个世上最恨她,可她的恨又是这么无力和虚浮,因为她无时无刻不在想象她,想象她的体温,想象她的声音,想象她的抚摸,想象她……口中的“爱”。
玛蒂尔达知道什么是恨,她甚至觉得这世上没人比她更能理解恨,但她从不知道什么是爱,她以为夜晚时把自己缩在被子里时感受到的那一点可怜安全感就是爱,她以为几年前第一次看到菲利斯的感觉就是爱,但胸腔中那始终空洞的感觉、女人在白光中的满足神情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她的可悲——
她从来没有体会过真正的爱。
于是玛蒂尔达从无数次的死亡中站起来,擦干血液,像动物等待自己的天敌一样让自己无知无觉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而一个月前,当她看见在庄园禁地外徘徊的戴蒙时,她以为那一刻终于到来了,他卷曲的长发、苍白的脸颊、干净的手指都在说明这是一个和温斯特庄园格格不入的人。
玛蒂尔达站在远处,偏偏对话是由他先发起的。他们就这么断断续续地聊了一个月,玛蒂尔达已经记不清戴蒙是否曾对她浑身的伤痕表示过疑惑,她只记得几天前,他就在这里问出了那个问题:
“玛蒂尔达,你为什么还没有选择死亡呢?”
明明是对她来说那么敏感的一个问题,可是戴蒙看着她的眼神是如此柔和,他微微翘起的嘴角不带一丝嘲讽与恨意。于是玛蒂尔达就像受到了蛊惑一般将自己剖开,捧出一段血淋淋、雾蒙蒙的自白。
戴蒙……戴蒙……
天空下起细雨,温斯特庄园的上空笼罩上了一层薄雾,玛蒂尔达的目光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了禁地的入口处,她的脚向着那个方向动了动。
为什么,为什么还没有出现呢……他,是不是误入了禁地于是被关起来了呢……
进去吧……进去看看吧……戴蒙也许就在里面,唯一的戴蒙,唯一的朋友,唯一的血肉,说不定就在里面等着她来救他呢……
玛蒂尔达的脚步越来越快,她的脸上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和空洞,而当她一只脚终于踏入禁地时,霎时间天地仿佛都变换了一瞬,薄雾在她眼前骤然散开,玛蒂尔达呆呆地抬起头,只觉得大脑处是前所未有的眩晕,她甚至有些想吐。
繁复的魔法阵散发着不祥的淡紫色光芒,突然变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在草地上树叶上,她心目中的“戴蒙”就在这漫天的雨幕中拖着血淋淋的四肢从十字架上走了下来。
仿佛世界蒙在她面前的遮羞布也随着这雾气而散开了一样,有如钟声震耳,神魂震荡,玛蒂尔达神晕目眩,只觉自己是行尸走肉回了魂,于是她这时才发现,原来那曾柔和地注视过她的双眼是如此不祥的血红色,而那微微翘起的嘴唇又是如此的苍白可怖。
可她曾在那个下午如此柔软地向他捧出过那一段雾蒙蒙的自白。
她倒退了几步,面前的空气却扭曲一瞬,冰冷的气息蛇一般缠绕收紧她,“戴蒙”举起手,血红眸子紧紧地锁住了她,声音像是从千万年前传来的古怪回音:
“契约……奉献……与回报,人类玛蒂尔达,你愿意将一切供奉与我吗?”
玛蒂尔达跌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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