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呆呆地看着格蕾丝夫人,就像第一次认识自己的母亲。
她像做了一场梦,梦里有柔弱却美丽的母亲,和母亲关系不好但很能赚钱的父亲,她暗暗同情着时常被软禁的母亲,却又不敢公然与父亲对抗,为妈妈送去“黑杰克”,提供一些陪伴,提供可能合胃口的食物,寻找能够救治母亲身体的人——
这就是玛丽所能想象到的最大帮助。
她愿意替母亲做很多事情,比如说拿回项链,在父亲面前撒谎,但她依旧有稚嫩的孩子般的梦想,希望父母能够和睦相处,妈妈和父亲重归于好。她可以为父亲管账,照顾酒馆,照顾年纪小的孩子们,做个懂事的姐姐。
但妈妈想要杀掉父亲,为什么?这是卡森先生给她出的主意吗?
格蕾丝夫人怜悯地看了她一眼,果然,她的女儿还在奢望一段正常的家庭之爱。威廉确实不怎么管束她,保护她,但确实尽可能为玛丽提供了轻松的生活,她恐怕还为自己能够打理酒馆自豪呢!
“父亲可能会改的……妈妈,我们可以把他也软禁起来,求求您——!”玛丽的思维显然偏向了另一个极端的方向,她曾经站在母亲的阵营,偷偷反抗父亲的暴政,现在看到父亲受到威胁,又因为不忍而来恳求母亲。
她还太年轻,误以为自己的恳求能够让地上的畜生重获一点爱女之心,让母亲放下屠刀,利用孩子把破碎的家庭黏合起来。
格蕾丝夫人缓缓闭上眼睛,这样的玛丽只会变成一个心软的蠢货,但她需要这个女儿,需要她来安抚剩下的孩子们。
如果今晚没有正确地教会她,如何判断一个人是否值得爱与付出,那么这笔弑父的怨气总有一天会出现矛盾,她的计划里不能有这样的漏洞。
“好啊,玛丽,我怎么能不考虑你的感受呢,我亲爱的女儿。”她重新换上亲切柔弱的表情,银质的餐刀在手指间不断旋转,“但我实在不能忘怀威廉对我的伤害……那真是太可怕了。”
“我会说服父亲改的,请您再给他一次机会吧……”玛丽察觉到妈妈的松动,膝盖一软,跪爬到威廉的身边,不断用袖口擦拭他身上的血迹。
那双与格蕾丝格外相似的蓝眼睛里泪光盈盈,狡猾的女巫在心里叹息,然后提出条件:“真的?玛丽,为了你,我愿意再给威廉一个机会,我会唤醒他,观察他是否有悔改的表现,请你说服他改正自己的错误。”
玛丽一个劲点头,她脸颊上还挂着淌下的泪珠,却破涕为笑:“我会的,妈妈!我会说服他的!他不会再这样了!”
她其实未必对威廉多么信任,只是潜意识里不希望自己的家庭破碎,她不愿意成为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在弗瑞斯小镇,失去亲人的孩子很多,她不愿意沦为别人口中被可怜的对象。
为此,她并没有打破僵局的勇气,所能想到也只是反过来控制曾经暴政的父亲,并且劝他悔改。在家庭面前,有些委屈是可以被牺牲的,哪怕是她所深爱的母亲在委屈。
格蕾丝揉揉前额,有些疲倦,她没再多话,利落地放弃了对威廉的控制。
诅咒是一种精神上的攻击,可以演变成蛊惑,致使昏迷等等魔法。当一方断掉魔力的供给,受控制的另一方就会清醒过来。
酒馆老板原本已经沉浸在幻梦中,他好像已经变成了领主,飘飘然地在领土上作威作福,但熟悉的瘙痒从肩膀与大腿上蔓延开,渐渐变作烈焰般的煎熬。威廉精神一震,彻底从女巫的控制中醒来。
他先看到的不是自己的金币与城堡,而是哭泣的玛丽,不远处的格蕾丝像一条致命的毒蛇,正冷冷地盯着他。
威廉几乎想继续昏过去,只要他还没死,出了酒馆的高级教士就会把他发病的消息传到镇长耳朵里,伯父肯定会带上人手,把他从女巫手里救出来!
到时候,格蕾丝这样的女巫根本没法在弗瑞斯镇继续生存,肯定会被送上绞刑架活生生烧死——这可不是他逼的,是这个女人自己找死!
乖乖听话生孩子不好吗?他提供了食物,仆人,不必操劳担心的生活,多少女人都渴望这样的生活?是女巫又怎么了?躲躲藏藏,哪怕藏进森林,不也没法长久地解决食物问题吗?还是需要一位丈夫,或者一个富裕的情人。
他强忍着瘙痒,一把抱住了玛丽,然后夺过了锤子,本能地露出凶恶嘴脸。
成年男人强而有力的臂弯死死扣紧了玛丽的喉咙,高个子女孩儿死死扒住父亲的手臂,脸却因不能呼吸涨红。威廉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他仍然承受着瘙痒的痛苦,但似乎没有之前这么严重了。
那把餐刀的效果是会逐渐衰弱的,起码他能够活动了!
“别再过来!也别再看我,否则你最喜欢的女儿今晚就会死在这里!”威廉并不想拖太久,他架着自己的亲女儿往楼梯口的位置退,腾出的手拎着锤子。
格蕾丝好像真的被威胁到了,她挪开视线,声音像冰一样冷:“放开玛丽!你居然对自己的女儿动手!”
“嘿,你不也对我动手吗?我不是你的丈夫?”威廉哼道,如果是平时,他不介意装出好父亲的样子,但这会儿连命都要控制在女巫手里——他只是觉得玛丽值得利用,多么稚嫩的一个新女巫,足够在格蕾丝死后继续为他服务。
玛丽的喉咙被勒得咯咯作响,她勉强地喊着:“父、父亲——妈妈!救我……‘黑杰克’!”
威廉脚下确实被绊住了,那条讨人厌的大狗用身体做阻挡,死死咬住了他的裤腿,尖利的牙齿穿透布料,很快又对着他的小腿肚来了一口。
“该死的狗!”威廉勃然大怒,他痛得手臂哆嗦,差点没能架住玛丽,当即一脚踹在狗肚上。
“黑杰克”吃痛,发出呜咽,他朝女主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固执地没有松嘴。他的使命是保护小主人,无论伤害她的是谁。
威廉狠狠骂了句脏话,抡起手边的重锤,他的力气足够挥舞这柄沉重的武器,对着大狗的脊背就是一锤。
“黑杰克”痛得汪汪乱吠,却逮着机会又在威廉腿上咬下一口,被卡在父亲臂弯里的玛丽尖叫起来——
执着于攻击威廉的大狗简直是活靶子,根本没法躲开重锤!
她呼吸不畅,尖叫也断断续续,却不再恳求自己“会悔改”的父亲,反而狠狠咬在面前的手臂上,一口见血。威廉骂了一声,反射性甩开手。玛丽朝另一边摔去,她连滚带爬,朝着“黑杰克”的方向扑过去,用身体阻挡来自父亲的锤子。
威廉下锤的手很稳,不管不顾地朝抱住狗的女儿疯狂攻击,他边打边退,已经退到了楼梯口,只需要再多一点时间,再拖延一小会儿,他就能——
玛丽摸到狗毛间湿漉漉的血,满脸泪痕地回头:“我错了——妈妈!救救‘黑杰克’!”
格蕾丝一直在旁观,没有对眼前的混乱发表任何意见,直到玛丽转头向她求助,才理了理裙摆,正对上威廉的视线。
她轻声评价:“你比我以为的还要卑鄙无耻。”
威廉熬红了眼睛,脱手一甩,重锤朝着格蕾丝的方向投掷过来,却被怀孕的女人闪过,她颇有些艰难地拎起重锤,对着自己曾经的丈夫眨了眨眼睛。
这其实是个相当俏皮的表情,但在威廉眼里与魔鬼无异。但他来不及大声咒骂,就堕落进无知无觉的意识里,像一具尸体般软软地瘫倒下去。
格蕾丝将那柄锤子递到玛丽手边,然后扬起下颌,隔空示意:“去吧,我的女儿,去杀了他。”
玛丽抱着奄奄一息的“黑杰克”,哭得比之前还要伤心,她的脑子已经被刺激得有些木了,眼泪与鲜血混作一处,流进大狗的皮毛间。
她张了张嘴,嗓子沙哑:“妈妈,救救‘黑杰克’……”
格蕾丝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去杀了威廉,你才是我的女儿。”
女巫的女儿注定会成为女巫,如果强大的魔力没有匹配上坚韧的心智,迟早会被利用,抛弃,甚至是利用那点心软和重感情彻底杀死!
玛丽握住了那把锤子,这柄武器对她还太沉重了,只能拖着来到父亲身旁。她默默打量着再次晕倒的父亲,手腕和牙齿都在打颤。
这是她的父亲,看着她长大的男人,将酒馆交到她手中的父亲——他刚刚想勒死她,为了从妈妈身边逃出去。
玛丽无法欺骗自己,父亲是爱她的,或许这样的期待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她懵懂地做出劝父亲改正错误的承诺,母亲就放任她体验了一下,所谓的“改正”“父爱”和“亲情”是多么荒谬的东西,这样的和睦从来都建立在牺牲的基础上。
玛丽提起了锤子,她憋红了脸,却感觉背后的目光比脸更烫——妈妈在看着她,她能下得了手吗?这是她曾经抱有憧憬的父亲?还是趴在母亲身体上吸血的畜生?
重锤落在威廉的腰腹,他哪怕被蛊惑着沉睡,也痛得闷哼出声,吓得玛丽一抖,差点砸到自己。
好在她接下来没再手抖了,腰肋,下腹,胸口,玛丽无法将锤子提得太高,她只能吃力地尽自己所能,那堆衣服被汩汩流出的鲜血染成暗红色。
她的表情是木然的,手中的动作不断重复,哪怕手腕快要断了——玛丽知道,“黑杰克”还在等着她去救,母亲的目光还钉在背后,但手臂实在酸痛……她快要举不动锤子了。
“你做得很好,玛丽。”她听到妈妈的声音,终于如释重负地瘫坐在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他还能够呼吸,不断沉痛地闷哼,像垂死的灵魂在求救。
格蕾丝夫人走上前,轻轻揩去玛丽脸颊边的湿热血迹,然后轻轻念了一句什么。
威廉的呼吸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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