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特琳德做了一个梦。
不是在无数个夜晚纠缠过她的纯白的冰川之梦，是另一个见所未见的奇妙梦境。
她面前浮现出一对摊开的巨大的石雕手掌，似乎是一尊难以想象的宏伟雕像的一部分，其余部位都隐没在弥漫无边无际的灰雾中，她只能隐约看到下半张脸的轮廓。
那手掌上放置着一座古老的金色天秤，散发出神圣庄严的气息。
其中一边的秤盘上，坐着一名少女，她一身修女打扮，穿着单薄的黑色长裙，头巾长长地垂在肩膀两侧，眼周蒙了一圈洁白的细麻布，只露出小巧玲珑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
她悠闲地坐在秤盘边缘，伸出一只光脚在半空中晃荡。
悬吊秤盘的锁链发出沉重的嘎吱声，按理说会向少女坐着的那边倾斜，然而两边的秤盘却大致维持着平衡，只有轻微的上下浮动。
盲眼的拉莫娜。
法尔帝亚每个信仰远古遗迹诸神的人，都不会对这个名字陌生，她是扎莉德大修道院的现任大修女，有着堪比主教的地位和权威，一人便可抵上真理学院的十三贤者会。一般是前任大修女在牺牲女神扎莉德的旨意下传位给新的继承人，无一例外都是出身贫苦或身有残疾的女性。
迪特琳德没有去大修道院实际拜访过，只在书上和报纸上读到过关于大修女的事情。
“如你所见，我很难前往王都参与新教成立和新王加冕。”少女指了指自己被蒙住的眼睛，“很抱歉以这种方式和你会面，维克伯格的命定之人。”
“这可真是……哇哦。”迪特琳德惊讶，“我也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与您会面。”
她从秤盘上一跃而下，如同飘落的黑色羽毛，迪特琳德冲上前，拉莫娜落在她的怀中。
“揭开我的蒙眼布。”她轻启双唇。
迪特琳德依言照做，小心地揭开她脸上的白麻布，眼眶中嵌着两枚遗迹石的眼珠。
要是在现实里见到这幅景象，她定会有些慌张，然而这梦境似乎让她的感官也变得迟钝，似乎遗迹石做成的眼珠没什么好稀罕。
“交换我们的眼珠。”拉莫娜说。
迪特琳德毫无心理压力，两指深入她的眼眶，取出了那对遗迹石，放入她的手掌中。再用同样的两指捅进自己的眼眶，轻松地掏出了温热鲜活的碧绿眼眸，视线陷入漆黑。眼眶中没有血也没有泪。
一只手抚上她空无一物的眼眶，遗迹石粗砺的触感摩擦着皮肤，却并不痛，另一只手牵引着她在黑暗中往前走，是拉莫娜。她的手冰冷而坚硬，如同石雕。
“可以了。”
迪特琳德睁眼，透过遗迹石之眼，她看见的梦境比之前还要模糊，依稀察觉到自己伫立在天秤之前，拉莫娜牵着她的手，在她身畔，脸上有两点萤火，恐怕是属于她的眼睛。
灰雾逐渐凝聚集结，左边的秤盘上站着一排人，她眯着眼，勉力辨认出来他们是谁：希尔特王子、西蒙、卢修特叔叔、父亲布勒文伯爵、圣殿骑士团帕特里克团长、军务卿、还有一对灰衣二人组，她想这两位应该是陌生人，至少她的熟人里没有这种体型打扮的人。
右边的秤盘上也对应地站着一排：火红披风的艾比·诺斯顿，身后是大猩猩骑士亚伯拉罕和另一个摇着扇子的年轻淑女；意气风发的黑铠少年，身后是学者模样的老头、还有一名眉眼和卡拉王后有点像的贵族青年；最后是一个铁锈色头发的女孩，她孤身一人。
他们如同人偶一般栩栩如生，却了无生机，面无表情，静静地在两边秤盘上面对面站着。
“看您的神情，似乎在秤盘上见到了什么呢。”拉莫娜说道。
“你看不见吗？”
“凡人的眼睛，看不见扎莉德女神的启示。”
“那你之前应该也有看到吧？”
“我蒙住眼睛了，您忘了吗？”拉莫娜微笑，“我只看应该看的东西，如果看到不该看的，就得付出代价。”
迪特琳德继续观察，她注意到有几个人身上的雾气格外浓烈，几乎将他们吞噬其中，倒不如说，没被雾气包裹的反而是少数。左边秤盘上，能看得清的只有希尔特和灰衣二人组，右边更少，只有摇扇子的淑女和红发女孩。
她强烈地预感着，这幅场景预言了法尔帝亚和瑞拉赫之间战争的局面，然而，她的感官比现实中迟钝许多，光是看清谁是谁就费了老大功夫，更别提思考其中蕴藏着什么含义。
快点、快点想啊……那些缠绕着他们身躯的灰雾究竟代表着什么？
“拉莫娜，我可以把我看到的画面向你描述吗？”
“如果您描述得出的话。”
“呃，左边站着一排人，右边也是……”她忽然张口结舌，仿佛变成了全世界嘴最笨的人，词语在舌尖打转，可就是说不出来，她努力地想把看到的画面传达给拉莫娜，可是只能说出“这个那个”“这边那边”之类的含糊语句。
在尝试无果之后，她终于放弃：“看来我们无法在梦境中违拗女神。”
“比我想象中明白得要快呢。”
“醒来之后，我还会记得这场梦吗？”
“会的，这是启示之梦。不过，这个梦境有沉默誓约，您无法向别人描述，不管是文字还是图画，甚至是诸神所使用的光之语言。”
“那为什么要让我看见？”
“我不知道。”拉莫娜无辜地说，“我只是听从扎莉德女神的旨意，来到您的梦中，当您的眼睛。恐怕醒来之后会记得这场梦的人，只有女神和您。”
和拉莫娜正说着关于梦境的规则，迪特琳德忽然发现自己的脚底也开始涌现出灰雾，越来越浓，低头都看不见膝盖以下的部分，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向上攀升着。
“美好的时光真是短暂。”拉莫娜充满遗憾。迪特琳德不知道这段经历有哪段称得上美好。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眼眶连接到大脑的剧痛，不由得跪在地上捂住了脸，仿佛眼珠真的被生挖，撕心裂肺地惨叫。与此相对的，是拉莫娜银铃般的笑声。
“大人、大人，您还好吧？”
恍惚之间，迪特琳德肩膀被人摇晃着推醒，她猛地睁开眼睛，只感到上半边脑袋整个儿地如针刺痛。映入眼帘的是她的好女仆苏纪，正担心地俯视着她。
苏纪看迪特琳德醒转，松了口气：“您刚才突然很痛苦地大叫，我猜是不是做噩梦了？稍等片刻，翡翠已经在泡安神的香片蜂蜜茶了，还是说，您想来点雪莉酒？”
迪特琳德嗓音沙哑：“茶就好。”
“您出了好多汗。”苏纪拨开她额前碎发，用柔软的手绢拭去汗水，“肯定是最近打仗的事情让您太紧张了，晚上才会做噩梦。嗯，应该要在窗帘和被褥上都用薰衣草香熏一遍，还有餐食也要改善，房间里会发出噪音的摆件通通拿掉……”
我刚才梦见……迪特琳德张了张嘴，想起沉默誓约。“谢谢你们。”
苏纪笑眯眯地说道：“照顾您是我们的职责。”
喝过茶水，重新躺下，迪特琳德盯着天花板，回忆启示之梦。
天秤两端站着的人，应该是代表了法尔帝亚和瑞拉赫双方阵营的主要将领，这么说来，帕特里克团长会答应皈依新教？这倒是个好消息。笼罩在他们身上的雾气又是什么意思呢？
她只能想到一个含义——死亡。
战争中总是难免死亡的。很直白的提示。
哪一方会胜利？该死，她居然忘记天秤往哪边倾斜得更多。
那么，接下来改怎么做？
诸神的碑文都简短晦涩，就连小说里的预言也会故意写得模棱两可，因为命运凌驾于一切之上。就这方面而言，扎莉德女神是难得的大方慷慨，可是留给迪特琳德的，只是进退维谷的处境。
她要去拯救那些被死神看上的人吗？会不会正因为她想救他们，反而阴差阳错导致了他们的死亡呢？是不是她做什么都是无济于事，因为命运无法违抗呢？扎莉德女神给她看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和维克伯格有关吗？
疑问越来越多，还不如一无所知，不用徒增许多烦恼。
新教成立和希尔特王子即将加冕的小道消息在宫廷内外不胫而走，主教向来精明，嗅觉灵敏，知道主动离开还能安全回到瑞拉赫教廷，等到法尔帝亚正式下逐客令，就不一定能活着回去了，连夜收拾东西，带着一批修士跑路。
圣殿骑士团在北方还有小部分护卫遗迹的骑士，全体撤回需要一些时间，卢修特叔叔趁着这个机会，带着帕特里克团长参加了御前会议，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新教的骑士团团长，可以和瑞拉赫教廷的总骑士团长平起平坐，不再是个不受重视的分教会成员。
不过他看上去并不是很高兴，脸上带着凝重的神情，还有几分安托万首相那里一脉相承的忧郁。
对于帕特里克来说，加入新教，背弃旧主，也算是相当严重的背誓行为，骑士失格。
这不是合不合法的问题，他心里短时间迈不过那道坎。迪特琳德有点能理解他的想法，就像当初她面对雪崩，选择挥下结晶剑一样，帕特里克团长选择了他认为正确的道路。正确往往伴随着痛苦，而不是欢乐。
这里需要提到一个两地信仰风俗的分歧，瑞拉赫教廷下属的修道院，是广纳男女信徒的，因此修士修女兼而有之。但法尔帝亚的扎莉德大修道院只招收女性信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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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启示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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