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在机场轨道上,卷发女人大步走下飞机,抓起手提袋里的手机,“喂?你和绘茶到机场停车场了?好,等我30分钟,我还有托运行李。”挂下电话,她窥一眼身边的矮个子卷发男人,“我们只有20分钟,留10分钟给我弄个像那么回事的行李箱。”哦,别误会,矮个子卷发男人是她的26岁助理藤井,20分钟是她要在女儿到来前打三通工作电话,向广告客户解释植入广告“漏词是正常的”,诚然广告款项一分钱绝不能少!劝诫参加《命定歌者》的过气歌手“被恶意剪辑是幸运的”,被讨厌可比被忽略更有助于你的东山再起!当然,还有威胁大岛,威胁他把趁她出差主动调岗的两个人还回来,必须再倒赔上第三人!她的秘密是,她还没想清楚该不该某一天告诉女儿,宝贝,听妈妈的话,要在这个狗屁世界走得很远很远,我们女人得学会不认错,像男人那样,像战犯那样永不认错。她的秘密是,她偶尔会想起许多年前她站在一只病床边,大骂特骂某个不负责任的大混蛋,有个后来也走了很远很远的男孩对她说,学姐,是我自己做错了。嗳,她的秘密是,她想一直一直在不天真中走到顶峰去,让这狗屁世界对天真的家伙们好一点。
雨落在开往松本市综合体育馆的大巴顶棚上。车内,红发年轻人正和8号队友凑在一起听笔记本电脑上的中国相声,“这个胖脑壳叫郭德纲。”八号队友向他推介,“听,天津腔,伦敦腔不过是天津的郊区方言,怎么样,适合做篮球解说吧?反正比小野那家伙适合,哦我一直觉得郭德纲也适合出演夏洛克·福尔摩斯,听,现在是经典选段《西征梦》。”马褂胖男人正在荧幕中唱,“你本是宦门后上等的人品,吃珍馐穿绫罗百般称心,想不到啊……”红发年轻人将目光移开,移向大巴车载电视中正播放的运动鞋广告,海豹,也像天津人,黑发球星,倒像南极本地人,球星在海豹面前高高跃起灌篮,红发年轻人发出了一声嗤笑,广告核心创意似乎是:“海豹君都想拥有一双奈克牌运动鞋哩!”嘁,像段相声!红发年轻人的得意秘密是,他比海豹先拥有了一双明星代言款产品。
说起来,红发年轻人的太太呢?上帝挺喜欢那位秘密比北欧现代离婚小说还多的可爱女士。暴雨打在樱木宅地下室天窗上,水帘顺着窗的开口淌了进去,“啊,可千万别打湿了!”上帝落在被打湿的一只储物柜上,年轻女人正抢救柜子顶部一排白边相框,她轻轻用软布擦拭玻璃框上的雨水,“还好,里头照片没湿,这张,流川君没湿吧?这张也没湿,唔,仙道君湿一点倒随他湿吧,这张还好,都没湿,唔,这张仙道君拍得可真帅啊,搂着流川君也不显得太可恶了,唔,那只信天翁的位置,还有海浪的光线,是93年10月拍的吧?嗳,可真帅呐,虽说再帅也不能每张都蹭进来嘛,人家是拍流川君来着,杉屋倒闭前,波田野老师也只拜托拍流川君,好像‘随意拍’的肖像授权也只拿到了流川君的吧……嗳,真愁人呐,这七张可是处女作,处女作!其中一人属于‘偷拍’范畴,怎么得了?想着凑齐最后一张,去参加年底的‘第7届人间被删除物摄影展’呢,虽说是个毫无社会知名度的邪门赛事……唔这组本来名叫《八大洋》吧,得重新起个……”她那无数秘密中小小的一个,15岁那年,站在昴田公园偷看她的神祇打球时,手中被塞入了一只相机,“喂,你好像很闲啊,每次来都能遇到你偷看,偷看就偷看吧,还抹泪,情感不得了的丰沛啊,哦,这么丰沛的情感可不要白白浪费掉了,狄金森见了你也会这么劝。帮我拍照如何?店里的照片墙隔三差五被黑恶势力弄坏哩!报酬就是这台相机如何,尼康F2,奥古斯特·桑德复活也不会嫌弃——答应吗?本人可还要回去写诗!”
“土法烧制雄磺炼制砒霜共分五步,第一,郑重警告,该土法对土壤、环境、人体健康均有不可逆污染风险,第二,理解概念,雄黄是As2S3,即三硫化二砷俗称……”雨落在坐在门廊前的男子身上,上帝决定落在他朗读《土法炼毒三百例》的声音里,落在每一个不该停顿,不该出现逗号的地方,“砒,霜是As2O3三,氧化二,砷俗称人,类最古,他妈的老剧毒……”他望向前院的大门,他的秘密是,他渴望见到他的好运男孩再次回来,他决定只要好运男孩回来,他就不去毒死那该死的仙道彰。他的房里仍有好运男孩的衣服,裤子,鞋,有他的青色洗漱杯和白色牙刷,那一类人们会落在临时酒店里的东西。他的秘密是,他知道,他偷来的好运男孩不会回来了,他一生仅仅偷过的两样东西,打火机和好运男孩,一种比一种更艳丽、更危险的火,可除了火,世界上还有什么更值得偷盗的东西?他的秘密是,他的房里也还有好运男孩的手机,只有他知道手机最后一次被藏在了哪里,马桶水箱里,在夜间的爱巢里,好运男孩从不在乎,好运男孩从不抱怨,当他输入“遗失”指令,好运男孩只会执行“寻找”指令,他的秘密是,每一个火焰不在乎的艳丽时刻,他都在火焰的艳丽前感到盗贼的无地自容。他将书丢在雨中的草坪里,被他在脚下踩着,连同那顶级绿化草象玄青。他的秘密是,他依然感到踩书、踩草,有踩仙道彰的滋味,他依然感到前几天痛扁仙道彰很有男人滋味——或许是他留给好运男孩的最后丰姿了,他希望好运男孩欣赏(或状告他入狱),至于这本书上的盐焗砒霜烹制**,他妈的,到底是谁在传他南烈爱下毒?他们难道不知道烹调砒霜可比烹饪意式黑椒牛柳还娘娘腔?他妈的,他可不想变娘娘腔,关键是,他可不想死后真和母亲在地狱团聚,他永远不想和她在地狱团聚。
洁白的手捏着冷敷袋,贴放在英俊年轻人的右腮。雨正落在医院住院病房的窗台上。诚然,英俊是一种过去时态,或一种前景预期,上帝想,鼻青脸肿的朝天发,此时此刻可远谈不上英俊,最多可称得上狼狈而心花怒放。
“流川,右手冷不冷?哎呀算了反正你也不听,给你暖暖左手。”年轻人握了另一只洁白的手,“吃吗?晴子特地送来的,说叫‘兰酥’?”一块花状糕点,塞入对方的唇。年轻人此刻的秘密是,他嫌弃他并没有第三只手,上手,或下手,拂着男孩唇的时刻,能令他同时摸一摸男孩的眼。上帝知道,太相爱的人是这样可怖,恨不能如四十足蜈蚣绮丽地纠缠上千手观音。
“不许犯规,仙道。”
“哪儿就犯规了?好吃吗?”
“你躺好不许动。太甜。”
“我尝尝,唔,是有点甜,还是老猫送的艾团好吃来着。”
“你像猪,仙道。”
“你说什么?”
“滏山猪。”
“还知道滏山猪?来,再吃一小块流川,这面粉里头似乎有猪油——不知是不是滏山猪油。我家里人真养过滏山猪来着,又黑又瘦又油滑,递根烟它真会接去抽,比阿金、五郎他们还像帮派分子——哇好啊!你敢说我像猪?”
“放开,仙道,不许犯规。”
“谁说我像猪?”
“你很肿,丑陋。”
“是谁前两天还说每天梦见我,今天就嫌我丑?丑就丑,流川,还‘丑陋’?这么书面?”他将男孩抱在怀里,鼻尖抵住对方耳垂,“‘此獠丑陋,目露凶光,先吞艾团,再啖兰酥,俄而吃去一清白美人,呜呼哀哉’,是要记入这类有点下流的志怪小说吗?流川,横竖鲶一郎先生将来为你创作的获奖庄严传记《百年镇定》恐怕一个字都不会记,下流志怪小说就让我来帮你创作荒唐剧情吧……”
上帝想,即便是低笑着耳鬓厮磨的两个人,也各自隐藏着秘密。男孩没有说,第一次离开日本去美国前,他最后去过的地方是山梨县田中有机农场,在一张印着狞笑滏山猪肖像的巨大农场招牌下,他带着他发炎的肺,仍渴望见到他的仙道。朝天发没有说,他从札幌寄出那张“请男孩不要再去找他”的胆怯打印信笺,他并不敢亲自手写,他并不敢提及男孩,他甚至不敢提及自己,因只要亲自提起笔,亲自写下流川、仙道两个词,笔下的仙道就将忍不住跳出大纲剧情去找回他的流川。不止如此,远远不止。上帝知道,朝天发没有说《即将择日动工的流川宅》,他已修改到第七个版本,男孩没有说他将很留意仙道说的每句话,不令仙道第二回恐惧某王朝的“皇帝”,朝天发仍不知道九只高档情人节枕头,男孩仍不知道十五只和新年一同来临的假冒伪劣红护腕,男孩甚至不知道那红护腕的故事出处,朝天发并不计划告诉男孩,葬礼,朝天发的秘密是,他倒挺想把那只红护腕带入自己葬礼,唔,他承认,陪葬规模上是略不如兵马俑。或许有一天他们会知道的,只要时间足够长,或许将永远作为秘密,仅供偷窥狂上帝玩赏,和未尝不可爱的“扁平臀”们一起。他们共同的秘密是,再浪漫的相爱证据是不值一提的,再深重的分歧误会是毫无说服力的,假如,和相爱本身相比。
当朝天发的冰敷袋滚落在床头,一切都正犯着规,病人在犯规违抗他的监护人,用嘴唇、手掌和可悲编辑刚删掉的另一个违禁名词,一块兰酥在犯规被两个人的舌头拼抢,像梦里犯规的艾团那样,舌尖那小小的野球场一次次犯规承办人间最**的一对一,雨犯规地被风吹入住院楼的走廊上,快门在犯规地轻轻按响——妄想伪装作雨声的一种,年轻女人正眼中噙了甜俗的泪、嘴里嘀咕着“虽然犯规,第八张终于成了”,上帝于是犯规地离开雨,停落入她的眼泪里去,上帝于是犯规地读到了她北欧离婚小说般的秘密中,最甜俗的一个:她刚刚命名了自己的处女作,关于两个太相反的两个人犯规地相爱,她每每觉得镜头里的两个人在焚烧——当然,当然更是犯了天规——令她第一次感到快门那样必要,可千万在相爱的人们烧成灰烬前抢下点什么才好啊,抢吧,每张照片都是遗骨的一种。兰艾同焚,她想,兰艾同焚,倘若无资格参加“被删除物摄影展”,将来总会有“犯禁物陈列厅”,兰艾同焚,他们啊,兰艾同焚。
完
2024.1.27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