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一柄剑究竟是怎样的无声无息，几乎毁掉了自己的手臂的呢？他递剑的动作再缓再轻，难道虬结的肌肉一点也没有发出在空气中震颤的闷响吗？那上面青筋是可以称作美的，大抵是一种直面太阳光的视觉里吐出的青斑的颜色，甚至于困囿一种冬眠的青蟒的嘶叫，也不能不声不响的罢？倘使他这时再慢慢慢慢用剑伸到自己的胳臂上，想来也定不至于一无所知的罢？
在此刻，脑筋找回了秩序，林平之似乎感觉到那只曾经握着剑柄，削向筋肉的手复苏过来，像这个人说的那样，要将自己的四肢牢牢捆住。裹扎在伤口上的纱布生长着麻绳的凹凹凸凸的感触似的，任力地缩紧，至到腕节的尺寸方休，便在整条的臂膊上下攀落着，攒出一道桃红色的右臂。嘶嘶的鸣响不住地在耳边盘旋了。
“令狐冲！”心跳有着异样的搏动，林平之叫了一声，伸手四处摸索，那么地确信那只手正往关联着知觉的穴位挪动，终于抓住了，“我是无处可去的。你当真不计前嫌，要带我到恒山去治眼睛么？”
令狐冲蜷了蜷手指，“你很盼我取你性命么？即便在思过崖的山洞里，我也未曾对你起过杀念，如今更不会。你既古古怪怪地憎恨着我，那好罢，令狐冲一不做，二不休，定要你叫天不应，求死不能，方才不致冤枉了你。”
瞧着这张只有唇瓣的部位才流淌着血液的脸，别处的血液都往嘴唇里流浪的脸，泛着红蔷薇上的不新鲜的覆雪的枯白的脸——心脏是很渴望在此染上与自身一样的色采的，不待手肢动作，上面的神经仿佛尽钻行到了眼球的位置，于是眼皮支撑起两团棉花球的柔软，如此清晰地感知血液的流速变得缓了。
林平之沉吟半晌，“是么？哼，你须得拿我的性命发誓，这样既不亏了你，也不亏了我。”说着，把那不属于自己的拇指和尾指上的指节都往那手心里扣按，如同下压着自己的心，如此钝重。一忽儿，他又嗤笑一声，手松落到腰边，“我是昏了头了，誓言有甚么可信的？”
令狐冲紧紧凝看他，竟觉出一股难言的欢欣，“你未必真想要我了杀你，是不是？”
林平之太息道：“我不是不明白，一个人的悲哀，是绝不会因肉身的消亡，便也随之湮灭了的。”
旖旎的热气渐渐窄了。灯芯缩短的小截里边消逝的焰光没有给未熄的光芒填上，丁丁点点的灯苗，仅只燃烧着从呼吸里溢出的空虚。仿佛笼罩着全身的并非摸起来是蚌肉色的柔软的烟罗，而是一种雾花花的徒劳。
令狐冲突然问道，“当初在少室山下，你同小师妹往雪人上刻字，心中也是那般作想的么？”
林平之嗯了一声，却不像是认同他的话，也没有反驳的意思，缓缓道：“她到底是岳不群的女儿。就像我是林家的……林家的后人，”他脸色愈发的的森然，“我与你说这些做甚么？你不明白我……你明白我做甚么？你怎么会明白我？可惜，可惜，那你也不会明白你师妹了。”说罢，幽幽地笑出两声。
令狐冲轻声反问：“你难道就愿意让我明白你么？”
林平之哼了一声，“你这个人是疯疯癫癫惯了的，却难得不糊涂。”
令狐冲叹道：“你瞧，你也是不明白我的。”
林平之道：“若论与你同心相知，哪一个人能越过任大小姐去？你心里想不到么？要想搏得她那一种女人的垂青，权豪势要只堪锦上添花，英雄救美也是犹嫌不足，非得腹心相照，声气相求不可。”
令狐冲眼直直地瞧着他，心底一片悚然，可又隐隐约约地冒出一重怪奇的情味，闪现在眼光里边的，这条颈子上矗立着胭脂色的喉结，贡盘样地承载着脉搏的突突的跃动。**的选择显得有迹可循。林师弟他——究竟与东方不败和师父不同。他张了张口，“你……”
林平之忽地一颤，急问：“我怎么样？”
令狐冲脱口道：“你很美…也很好的。”
林平之脸上不见羞恼，只说：“你又来哄我了，你到底将我当成甚么人呢？”
“你若还认师母，我这一辈子都是你大师哥……”令狐冲哑声片刻，“其实，我自下了朝阳峰后，已然酒醒过半，自知此时此刻，也不尽然在梦里。”
“好罢，你是想不清楚的了，”林平之轻了声音，“我这剑法进益愈深，愈想起你那日是怎样地挟我逃婚，想得多了，渐渐地恨你不是为了我才带我走。”他扯起两边的唇角，这样的笑，简直是白肉里掀出的一弯烫淋淋的红疤。
令狐冲忍不住捏一捏他的脸，“你好没有道理。”
林平之冷笑，“你很讲道理的么？那你令狐大侠也不枉和君子剑师徒一场了，可喜，可喜。”
令狐冲听他这番说话，心中颇有些郁郁不快，当日亲眼得见岳不群身死，那种曾为惊悚的情绪极力抑制的孺慕之情便不禁不住地翻腾起来，像观赏化石表面上的笼统的线条那么地。落到林平之身上的眼光折射一种异样的打量，从前是这么的想过，小师妹崇仰师父，难怪喜欢和师父一般君子端方的林师弟。
可这一切怎么霎眼间就地覆天翻？
——我最讨厌的，是男扮女装的老旦。脑筋用那样遒劲的口吻颤动。
——我一生下来，是为了残缺而活的，这是命中注定，神仙难救。脑筋用那样哀怨的口吻颤动。
林平之好似将他内心里的想法听了个清楚，唇上的弧线倏尔扯长了，捏开花生皮的嘶啦般地，柔柔的声音泻满了焰光：
“大师哥，你曾不曾想过，怎么岳不群向任大小姐讨解药，是以在人家雪白的脸上划十七八道剑痕做要挟？换做是你……不，若换做左冷禅，要么废她武功，断她四肢，要么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决计想不出这样的手段。”
“你也来想想，这是为甚么呢？”
发丝也淌着森森的笑般地，眼光里迸满了乌金色的散乱的憧憧的笑。
“不要说了！你不要再说了！”
猛地，令狐冲大叫一声，跳将起身，竟倒栽葱地跌滚地上，慢慢儿，一双承受着海水浮力般的手臂游到了鱼肚白的颈肤上，牵引整个的身躯，手心里仿佛钻出一股鳞片样的刮挠。
林平之咽落喉间的闷哼，绷死了身体，十根手指紧颤颤地绞着被褥，生怕下一秒，求生的**便要挣脱开死亡的围裹，感官集合一处，这一只是炽热的手掌，另一只是悲哀的手掌——心头泛闪许许多多的面孔，爹爹，妈妈，珊妹……岳不群，余沧海……还有这个人……呼吸将近萎谢的这一刻，这些人的脸孔仿佛都从他们的脸上剥脱下来，半空里游来荡去的人皮，苍苍黄黄，严丝合缝地黏附着自己的脸骨，快要忘了自己是谁，反而是这样，全个黑沉沉的世界里，野兽反胃地张开口腔般地，终于透出了一线呼吸状的缤纷的亮光。
可这雄性的喉结比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要先一寸抵着这双手掌，千万个不甘心，怦怦怦怦地烧将起来，这恶心的器官，恶心的身体，恶心的……空气哗哗儿灌进喉咙，他不住地干呕两下，哈啊……茫茫然盯着黑暗中的虚空。
“对不住…林师弟。”
压抑着哽咽的声音像一团鬼火。
“你有甚么对不住我？……大丈夫做人行事…手腕当果决些的好。”
汹涌的生还的空虚刹那浸没了他，一种**的释放也不能比拟的失神，不能感知欢喜，也不能感知憎恶，仅只呕吐物的液体似的衣裳包覆着原始的身躯。生存是一团火光繁衍火光的空虚。
这时候，那双手掌轻轻地安抚上颈部的皮肤，与任何的暴力都不想干地，因握剑而生的茧子膨胀成亲吻的形状，那样地勾引着，当真可恨，不能全身缩成一只手指的大小。
比扼喉更窒息的存在，比吻咬更缠绵的存在，要很小心才不将自己的脸颊滑下去。
“你竟欢喜我…我这样待你么？”
“不！我很讨厌，讨厌极了。”
一刹那，晓光和杜鹃啼破了整个昏黄的世界，白白的窗纸顿失了厚重，上面伏着一只贴死的粉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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