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璧君说得没错。
连城璧的确比她掌握了更多的消息。
可这些年来,关于“她”的多数消息都似是而非,如同勘不破的水中月、镜中花。
彼时他与陆怀瑛已分别八年有余。
八年来,光阴似箭,他们之间几乎音讯断绝。
这八年,他并非不想联系,而是身不由己。
从十岁起,父亲连正庵对他的把控日益严苛。
昔日还能一同玩耍的伙伴被陆续驱离、疏远,温暖的关怀被冰冷的规矩取代,欢声笑语被无尽的课业与武功修习填满。
他像一株被强行修剪的树木,所有的枝桠都必须按照既定的方向生长,逐渐被塑造成一座壁垒森严、长满荆棘的孤岛,无人能近,亦无人敢近。
十二岁那年,连正庵的妻子溘然长逝,他对连城璧的控制与训练更是变本加厉,近乎残酷。
这种高压持续到连城璧长大成人,直到连正庵本人死去才彻底消弭。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早就暗中培养个人势力的少堡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悄悄派出心腹,远赴京口的百草山庄,打探关于陆怀瑛的一切消息。
然而,回报的结果却令他费解。
——他几乎找不到任何陆怀瑛在外生活的痕迹。
她就如同被人完全抹去了一般。
按照他对陆怀瑛的了解,她绝不是一个安于深宅的所谓大家闺秀。
而她的父亲陆元洲……
他和连正庵属于两种截然不同的人。
如果连正庵是绝对掌控的规训,那么陆元洲就是过分自由的疏离。
小时候,连城璧曾经很羡慕陆怀瑛,羡慕她可以那般无拘无束,羡慕她有一个不会将她束缚在条条框框里的父亲。
渐渐地,他不再羡慕她了。
因为他悲哀地发现,原来到最后,他们都是一样的。
他们的父母都不关心他们。
甚至不喜欢他们。
这也是连城璧始终对回归百草山庄的陆怀瑛牵挂不下的原因。
却不曾想,牵挂一久,便成执念。
直到远方传来陆怀瑛惊病身亡的噩耗。
一切戛然而止。
执念无处安放,最终化成了永难开解的心结。
——
碧波湖边,晚风拂过,水汽微凉。
连城璧一人立于水榭之中,在渐沉的暮色里显得孤寂。
他手里攥着一张薄薄的信纸。
——那是杜鹃白天秘密交给他的消息。
潜藏在百草山庄近四年的杜鹃,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隔一段时间便会向他传递一些信息。
据她回报,每年的九月初一,百草山庄的少庄主陆怀慎一定会摒退左右,独自一人秘密前往百草山庄附近那处人迹罕至的千云峰顶,焚烧纸钱,神情哀戚。
今年亦不例外。
对此,百草山庄主母孙秀莲的反应很奇怪。
——她没有反应。
孙秀莲,是陆怀慎的母亲。
——当然,她也是陆怀瑛的母亲。
只是连城璧并没见过她几次,也从不觉得她与怀瑛的母女感情有多好。
在他看来,每次陆家母女间的亲近,都更像是陆怀瑛的一厢情愿。
而这一次的祭拜,杜鹃终于冒险在陆怀慎离开后,从灰烬中,勉强找到了一张未被完全焚毁的纸钱残骸。
那枚焦黑卷曲的残片,此刻就夹在信纸之中。
连城璧的目光死死盯在上面。
被火舌燎烧过的字迹依稀可辨。
「瑛」。
那字就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痛了他的眼瞳。
好不容易升起的希望又被浇熄。
“难道……怀瑛是真的……死了?”
冰凉的寒意从心底窜起,蔓延至四肢百骸,几乎要将他冻结。
可转念一想,一切又说不通。
“怀瑛的祭日,分明是八月二十七才是。就算按头七算,也该是九月初三或初四……陆怀慎为何偏偏选在三天后的九月初一去烧纸祭拜呢?这时间……对不上啊……”
他蹙紧眉头,指尖反复摩挲着那张残片。
医药世家,百年传承,却独独治不好自家女儿突如其来的急症发热?
当年陆怀瑛的病就来得蹊跷万分。
彼时他尚且年幼,被困于连家堡的高墙之内,有很多事情看不清楚,也想不明白。
但随着年岁渐长,其中许多关窍慢慢想通,便更觉可疑。
陆怀瑛的身体有多健康,他是领教过的。
上山下水,风吹雨淋,更小一些的时候,他们一群孩子最疯的时候甚至玩儿到所有人都病了,唯独陆怀瑛什么事都没有。
所以当初陆怀瑛的离开,恐怕并不是简单的突发疾病。
他微微偏头,凝神深思。
“更何况,既是病重死于家中,依礼停灵治丧便是,陆怀慎又为何要年年偷偷摸摸,去千云峰那等僻险之处祭奠她?”连城璧喃喃道,“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千云峰,顾名思义,山峰高耸入云,地势险峻异常。
层峦叠嶂的山头常年云海涛涛。
从峰顶往下望去,更是深不见底的幽谷。
可谓是人迹罕至的一处绝险之地。
“难道……怀瑛死去的地方不是在家里,而是在……千云峰?”
不。
连城璧的眼底深邃,如同暴风雨前压抑的天空。
——如果陆怀瑛的死亡地点有假,那为何不能推断她的死讯有误呢?
他想起了之前,沈璧君对他期期艾艾的疑问。
——“你去了?那你……有没有亲眼看到她的……”
是啊,他去了她的丧礼。
见到了她的棺木。
为她虔诚而悲伤地上了香。
甚至为此偷偷流了眼泪。
可唯独,他没见到她的尸体。
那被黄土掩埋的是一具棺木。
——为何不能只是一具棺木呢?
脑海中复又清晰地浮现出阿石的面容。
那相似的眉眼,让他心颤的熟悉感……
还有风车、糖画,璧君手里的几张药方……
以及最重要的,《春草经》的内力功法……
那么多的巧合,便不是巧合。
有什么比眼前出现的活生生的人更具有说服力呢?
如果他一个人的感觉可能出错,那么加上璧君呢?
没错,他一向多疑,从不吝于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任何人、任何事。
可唯独这件事,那个人,他本能地抗拒去猜忌。
因为,他是如此盼望着她能回来。
回到他身边来。
连城璧将手中的密信读了又读,最终将胸口翻涌的情仇凝结成精纯的内力,于宣纸一角点起鲜红的火苗。
那焰火从指尖跳落到眸底。
摇曳着灼灼澄辉。
——
夕阳西下,橘红色的余晖如同温柔的薄纱,轻轻笼罩在阿石的身上。
她独自一人趴在窗台,唇边呢喃着几不可闻的童谣:
“丢啊丢,丢石头,
石头滚到谁后头?
扎辫子的追风跑,
白衣裳的乐弯腰!
马儿尾巴摇啊摇,
跨过水滩咴咴叫!”
她低念着,恍若风的叹息。
她缓缓仰起头,手里把玩着从池塘里拾起的鹅卵石,失神地望着檐下那一排五彩的风车。
晚风不急不缓地吹过,它们骨碌碌地转动着。
彩色的纸页在晚霞里周而复始地旋转,变幻出美丽的光点。
“跑啊跑,跳呀跳,
嘻嘻哈哈何时了?
头顶云儿慢慢飘,
脚下草儿轻轻晃。
噗通一声摔一跤——
瞧那石头咧嘴笑……”
良久,阿石望向门口歪倒在门槛上的黑色木马。
犹犹豫豫着,眼中闪过挣扎,她抬手把石头丢回了池塘,还是选择俯身把那木马扶了起来。
蹲下/身子,她默默地望着眼前并肩的两个木马。
半晌,她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下黑色的那只。
木马受力,前后摇晃起来,连接处的老旧木头发出“吱呀——吱呀——”的轻响。
那声音在寂静的黄昏里显得格外孤单。
紧接着,她又戳了一下白色的那只。
如此一来,两只木马便此起彼伏地前后摇摆着。
那吱吱呀呀的声音便交织在了一起。
——莫名有点吵。
“对不起。”阿石对着「玄歌」,愧疚道,“我不是故意要踹你的……也不是故意,让你在地上躺那么久的。”
伸出手,她的指尖徐徐抚过木马背上被夕阳烘得暖暖的漆面。
“因为……”
她顿了顿,眼神闪烁,仿佛有些难以启齿。
“我害怕……”
阿石静静地凝望着那两只慢慢停止摇晃的木马,直到它们彻底静止下来。
院子里又陷入了磨人的岑寂。
“我实在是太慌张了……”
她懊恼地用双手抱住了头,将脸埋在臂弯里,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没有骗他……”
“陆怀瑛真的「死」了呀……”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陆怀瑛了。”
“陆怀瑛再也不能回家了。”
她抬起头,眼眶微微泛红,目光逐一扫过庭院中的一切。
暮色开始四合,天边的云彩被染成了瑰丽的紫红色。
药田里的薄荷和紫苏长势很好。
爬架子的紫色小花有种颤巍巍的可爱。
池塘里,咕噜咕噜的小水车带起潺潺水声,几尾肥硕的红鲤鱼正悠然摆尾。
窗边的风车依旧不知疲倦地打着旋儿。
最终,她还是最喜欢那两只并肩而立的木马。
“我再也回不去了。”
她暗自呢喃道。
今天这章比较短小哈,剧情不多,凑合看。
阿石的忧伤还是很短暂的,下一章就又玩儿上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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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执念,祭日,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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