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那点讥诮也收敛些许:“道长说的是,是某失言了。若真心向道,何必困守一地?天地广阔,纵是游历,也是一种修行。就如道长如今这般,岂不快哉?”
李忘生似乎笑了笑,火光在他清澈的眼底跳动:“居士说的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确是修行正途。”
“万里路……嗯……”谢云流伸手摸了摸下巴,盯着眼前人上下打量,兴味十足地倾身向他,“倒是不知小道长这些年去过多少地方?可有有趣之处?谢某此次下山,本也为四处游历,小道长可否介绍一二?”
他语调轻快,眉眼中亦是诸多向往,分明已是而立之年,瞧来却颇有几分赤子心性。李忘生只觉与他相谈很是轻快,全无半点从前与旁人相处时的疲累,不自觉便也向他靠近几分,将这些年所见所闻巨细靡遗悉数相告,并不拘于名山大川,道观古迹,行路难易信手拈来,自有一番见识与感悟蕴含其中。
谢云流沉心听着,偶尔插言几句,发现对方不仅去过许多地方,而且观察入微,对各地风土人情、道法源流竟都有颇深了解,绝非走马观花之辈。其眼界之开阔,心思之沉静,远非一个“困守家中”的懦弱之人所能拥有,惊异之余越发欢喜,却也因此平添遗憾:
如此妙人,怎的错过这么多年!
扼腕之余,便又忍不住追问:“道长出家几年了?游历这许多地方,你的家人……师门便也放心?”
这个问题实则有些唐突,甚至略显失礼,尤其在两人尚且陌生、身处困境之时。但他此刻心痒难耐,越与对方相谈甚欢,越对多年分别耿耿于怀,实在按捺不住探究之心。
好在李忘生涵养极好,并无不悦,依旧温和答道:“贫道自幼便心向玄门,八岁那年幸逢家师,蒙其点化,舍俗入道拜入师门。自出家后,便沉心修行,与家人……算不得亲厚。”
他语气平和,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却叫谢云流又记起初见时对方那沉稳老成的模样。从前不觉如何,如今想来,那时他似乎便与家人称不上亲近,那对夫妻待他也不亲密,更像——敬重。
所以,是与他身世有关?
既然如此,他当初又为何临阵反悔,且一别经年不回华山?
思及此,谢云流便又忍不住试探一二:“幼时便出家,想来道长与师门极为亲厚了?为何如今又在外游历,不曾回去?”
李忘生的动作却滞了滞,指尖从拂尘上移开,声音轻了些:“师门……自是心向往之。只是我家中……曾有些变故。后来约束渐去,贫道便辞家远游,寻访道踪了。” 他眼睫微垂,避开了谢云流的目光,含糊带过关键,“师父曾言‘道在世间,不在山门’,让我多看看再回去。”
“家中有故?” 谢云流的身子微微前倾,声音里不自觉带了点追问的意味:唐隆之变时,师父便曾告诫他说:“你师弟身陷天家漩涡,难以脱身。”莫不是与此有关?却不敢问得太露骨,怕戳到李忘生的痛处,只换了个说法,“是……需要你守着家业?”
李忘生的头垂得更低了些,火光照不到他的眼神,只听到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算是吧。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
他不愿多谈家事,便转了话头,目光落在谢云流腰间的软剑上,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羡慕,“居士的剑法很利,方才追采花贼时,剑招又快又准,想来是练了许多年?”
谢云流被这一问拉回神,才发觉自己刚才追问得太急,差点露了马脚。他轻咳一声靠回石壁上,傲然道:“练了二十多年,总不能连个采花贼都对付不了。” 顿了顿,又忍不住往 “师门” 上绕,“你方才用的拂尘功夫气劲绵密,也很不错,是师门所传?”
提到师门,李忘生的目光便又重新亮了起来,语气亦变得轻快:“乃是家师所授,本为御剑之法,只是参加喜宴时不便携带兵刃,才携了拂尘前往。”说着目光却禁不住在谢云流腰间流连,“若我有谢居士这般利刃,当能更方便些许。”
他回味起对方先前所用剑法,虽未能看清,却能感到劲风扑面,精准迅捷又锐气十足,着实令人惊艳。便是他有剑在手,恐怕也有所不及,不知那位远在华山的大师兄与之相比,又孰强孰弱?
谢云流被他看得腰间一紧,莫名觉得喉间干涩,下意识便伸手去解:“那有何难,送你便是!”
“使不得!”李忘生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所言竟有索要之意,面色更红,慌忙摆手拒绝,“贫道不是这个意思,我……”
谢云流手上动作也是一顿,哭笑不得:“……是我莽撞了!这会儿还真送你不得——不过无妨,这等软剑我多得很,若你喜欢,回头送你一把。”
他将腰带扣重新穿好,扯着草席向他那边蹭近些许,“还有,‘谢居士’着实生疏,实不相瞒,我也是道门中人,入门比你早些,你我亦可以师兄弟相称。”
李忘生微微一怔,随即眉眼微弯,大方开口:“谢师兄。”
这句“师兄”一出,谢云流的心脏登时漏跳了几拍,嘴角却也跟着勾起,英俊到近乎凌厉的面容在星火映照下显出几分少见的柔软:眼前的人,沉稳却不迂腐,直率却不刻薄,见识广博,心思澄明,连提起旧事都带着点宽和,哪里是信里那个 “刻板无趣” 的师弟?
那些曾经让他火冒三丈的“规劝”,此刻想来,并非出于恶意,仅仅是天性使然的不懂修饰;而困守家中亦非 “懦弱”,而是确有难以言说的重担。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谢云流心头,混杂着恍然、懊悔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若是自己这些年能稍稍抛开那点可笑的偏见,肯随师父去潞州看一眼,或者哪怕只是在通信中多一点耐心,或许……他们很早以前就能成为很好的师兄弟,而非像现在这般,相见不相识,还要靠一场假婚礼、一间密室,才得以坐在一处说几句话。
而这声“师兄”,更不至于阔别多年才再次听见。
思及此,谢云流越发心痒难耐,禁不住又向着对方靠近几分:“忘生,其实我……”
“嗯?”李忘生却忽然坐直身体,偏头看向某个方向,伸手略一感应,神色激动地转向谢云流,下意识抓住了他的小臂,“谢……师兄,这里似乎有风!”
风?
臂上传来的触感让谢云流回过神,这才发觉两人不知何时已坐近许多,心头微悸,忙定了定神,如他所指伸手试探。后者向旁挪了半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如何?”
“……确实有风。”谢云流感应片刻,果然察觉到丝丝缕缕的气流拂过手指,眉头微挑,将那支火折子摄入掌中,顺着气流方向快步靠近那边石壁,垂眸细细查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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