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李忘生心想就是这种态度,这种需要事事向他报备的态度,好像他俩有多一见如故似的。

可能是在李隆基身边待久了,他竟不觉得此举恼人,毕竟前者也常有如此霸道举措,要他事事顺从又要他问心无愧,不准他心有旁骛也不准他抛头露面,事情多得很。

照理来说,这般态度应该不会再惹人注意了,他的兄长也是因着得不到他几句反馈,渐渐便不再同他聊些政务以外的事,可谢云流倒是偏爱迎难而上,硬的不行便来软的,似是认定自己总能有些手段撬开李忘生的嘴。

“你跟我说说吧,为什么心情不好?”谢云流问他,“你跟我出来一趟,嘴巴撇成这模样,回去后临淄王不得怪罪我?”

“想起些往事罢了,说不准再吹会儿风,这事就该散了。”李忘生道。

谢云流哦一声,走近他:“可今夜没风啊。”

那便别管了,早些回去吧。李忘生心里想着,腰上却随即搭上阵力道,眼前景色倏然变换,楼阁深深瞧不见,再定睛已然将整个泸州城落眼底。

李忘生低头一瞧,香客络绎不绝,竟是被带上了寺庙塔尖。

“你还敢往下看啊?”谢云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他愣了神,这才反应过来对方那只手还在自己腰侧,“上回带重茂和他朋友一道上了酒楼屋顶,个个吓得乱叫,差点把官兵引过来。”

北海王的名擦着李忘生的耳过,很快就被庙顶风吹散,留不下任何印象。

“罢了。”他又听谢云流道,气息蹭着他耳廓,和眼前要沉底的太阳一样暖薰,“你呀,丢了尸狗的人,做什么都不怕。”

要是什么也不怕,那胸口应当也不会跳这般快。李忘生想。

真是奇怪,好像自昨日同对方喝了茶后,他的情况就一直不太对劲,面对着谢云流,却像迎着李隆基,总觉得止不住地紧张。

难不成谢道长也是个狠角色?他转过头,望着谢云流近在咫尺的脸,在瞧见对方眼底的愣神和慌乱后又没了头绪。

实在不像。

“盯着我瞧什么?”谢云流把他脑袋掰过去,肩上登时一阵暖意,是谢云流把袍子披在他身上,音量也放低了些,和风混在一起,竟还能叫他听个清晰,“瞧月亮吧,太阳快落下去了,没什么好看的。”

李忘生抬头,夜色渐沉,确实显出一盘月,上了庙顶后离他这般近,能瞧出这月圆得不太完满,还需等些时候。

“你瞧瞧吧,心情会好一些。”谢云流道,“不晓得你在郁闷什么,有我在你又死不了。”

“好。”他猜错了郁闷的由头,李忘生也没失望,“谢道长昨夜还说对魂魄没头绪,现下怎么又有信心了?”

“昨夜见到你魂魄了,鬼鬼祟祟在房外绕来绕去,应当是想回你身子里的样子。”谢云流道,“可我要收他了,他又不太愿意同我走。”

“很正常。”李忘生道,“一开始我也不想和你走。”

“……”谢云流翻个眼,“那你为什么还是跟我走了?”

李忘生笑了,又是那句话:“天晓得。”

“天啊地的,你就不能随着自己的想法来一回吗?”谢云流道,“不想跟我走就和管事说,他总不会像逼我一样去逼你。”

李忘生眨了眨眼,眸子登然沉了一湾水,平静无波,被月色照得晶亮。

“上回我按着自己想法干事,三哥第一回动了怒。”他道。

“你干什么了?”谢云流问,“把他账本烧了?”

李忘生笑了:“半夜想溜回家去。”

谢云流抬眉,很是纳罕:“你有家?”

“我没家。”李忘生摇摇头,“十二岁那场大病把我先前记的事都烧没了,那晚溜出去时自然也不知该去何处,在外头绕了一圈又从后院溜回庭里头,正巧碰上三哥派来找我的人。”

“他们把我扣在那儿,像押个囚犯似的。”李忘生无奈,“我等着三哥来平冤,没成想后头不仅挨了顿骂还领了顿罚。当时不明白,现下想想,若是我心思再坏些,这潞州别驾就该换个人来任。”

“……你那会儿很害怕吧?”谢云流沉思一会儿,“忧怖时最易丢魂,你在后院那缕魄,应当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是。”李忘生道,“所以我现下把当时的情况告诉谢道长了,你总该晓得该如何劝他回来了吧?”

“这我如何有头绪?难道要我像哄小孩一样去哄他?”谢云流嘁一声,“别担心啊,你回来了我们就跑,从此你和临淄王再也见不到了,见不到了自然也骂不到你,别害怕,回身子里去吧——我该这么说吗?”

“他爱不爱听这话我不晓得。”李忘生扬扬嘴角,“我只知道谢道长若是对我这么说了,我会放心跟着你跑得远些的。”

谢云流嘴唇动了动,眼睫被他这话惊得一颤:“……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谢道长也讨厌三哥。”李忘生道,“但他知道这事吗?”

谢云流愣在原地,如梦方醒般啊一声:“难怪他说我比先前来的人厉害些,这是把我错认成临淄王派来收他的了。”

“是。”李忘生道,“我在潞州最后几月,招来的邪祟常扰得三哥睡不着觉,他应当没少招道士来驱邪。”

“只是魂魄不比邪祟,学艺不精的普通道士,应当是察觉不到的。”谢云流思索一番,“可他又如何能挡住我的咒法?总不该真是师父教的东西出了问题……”

他骤然没了声,眼前闪过给李忘生送回的第一道魂魄,印象里头那魂魄也是这般不听话,他又是如何办的?念了咒法却收服不得,最后是靠是那道玉佩闪了光,将魂魄融进了李忘生体内。

难道师父给的术法也是如此,若是丢了那玉佩,就和寻常御火咒一般无二?

李忘生见他缄口,问道:“谢道长有思绪了没有?”

“……如果有这个玉佩。”谢云流看向他,“他再如何不想回来,也得听话的。”

李忘生撑着面颊,没对他这强取豪夺的作风多加评判,沉默又一次包围了,任夜风沙沙吹过。

“行了。”最后是谢云流无奈地轻笑起来,彻底投了降,“我会多劝劝他的,不会打你玉佩主意,不会逼你送东西给我。”

他看着李忘生的肩膀肉眼可见放松下来,却还要用一副早料如此的语气道:“我就知道,谢道长心肠是好的。”

“是啊,心肠真好。”谢云流道,“若是换旁人,我可不管这有的没的,利落些解决问题才是正道。”

也不知李忘生听懂他言外之意没有,他敛了敛眸,懒得等这呆子想通,转而慨道:“真瞧不出,你现在对临淄王这态度,当时居然会生出个那么讨厌他的魄来。”

“为什么呢?”他问,“若只是因着这次缉拿,寻常弟弟也只会害怕吧?”

他想一想,如果李隆基这胞弟不是李忘生而是李重茂,后者经了此事,应当会对这三哥从此又敬又惧,再如何,断不会生出讨厌的念头来。

“谢道长。”李忘生唤他一声,“咱们今日正巧撞见了官家小姐布施,你记得此事吗?”

“记得啊。”谢云流故意道,“你还多瞧她好几眼呢。”

李忘生扬扬嘴角:“你觉得她心善吗?”

他见谢云流点头,长出一口气,似是在叹:“谢道长觉得这是心善之举,可若是布施一事是出于维系名声的初衷,那这到底是不是善举呢?”

“都说君子论迹不论心,更何况你能问出这问题来,更是论迹论心之人,何苦为这问题所累?”谢云流道,“突然提起这事,莫不是你也布过施?”

李忘生点点头,欲言又止地看向谢云流,像是不知该不该说,帷纱在风中飘着荡,把他的脸又遮得朦朦胧。

谢云流又将那层纱掀了,叫他的眼睛能好好露出来:“怎么,终于想跟我唠唠过去事了?”

“对着旁人或许是唠不得的,但谢道长昨日毕竟说了那话,我也总该顺着你一回。”多嘴硬的话,说得李忘生自己都笑起来,干脆抬起眼,汇上那双夜里的晶亮,道出了真心,“谢道长,我对你莫名的亲近,还请允许我牢骚几句吧?”

那双晶亮又似风里头的云一般晃:“……你少说这种话吧。”

“场面话不让说,实话也不让说,谢道长的心也难让人捉摸。”李忘生无奈,“真要唠,也不算什么大事。不过是自十二岁后来了潞州,就一直在帮三哥干些维系人心名声的事,借着胞妹的由头招揽俊贤又布施百姓,若是我没记错,咱们现下坐的这寺庙,里头还有尊玉清公主的像。”

他道得寻常,谢云流却听得眉头紧皱,难以置信开了口:“他让你扮成女人去布施?”

“是。”李忘生笑一声,“姑娘家的,百姓只会说这位公主心善,不会说她日后或许是位明君。”

“我愿意去做些善事,可一想到这事是在为三哥日后的仕途铺路,便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李忘生道,“那晚离家远走,也是因着三哥领着百姓建完那座德风亭,准备宴请全城官人富贵。可无人在提这德风如何来,都在杯觥恭贺,别驾大人如何得意,如何前程好……”

谢云流沉默一阵,罕见没了话,只是帮他把外袍披牢靠了些。

“所以我想,这天家不是我该待的地方,我有另外的家没回去。”李忘生道,“被三哥的人押回去时,我便这么跟三哥说的,而后他便发了火,要我别想着回去,别把心思抛到外头,好好待着跟他在一道便是。”

“他不让我回去,可我也不知该回哪儿去。他不让我把心思抛外头,可我也没什么旁的心思。”他道,“反正搞不明白,久而久之我也不愿再纠结,三哥让我做什么我便去做什么,好在没过几月便病如山倒,得了喘气的间隙不过几日,便被三哥送来了长安。再然后就遇到了谢道长你,细想一番,日子也是这时候好起来的。”

“没什么多厉害的事。”春夜还是料峭了些,他哈出一口凉气,笑得很无奈,“谢道长见笑,我三哥就是这样的人,偏偏也是这样的人,才最和天家合得来。”

“是。”谢云流开了口,说不出胸口什么情绪,手下意识搭上他肩膀,轻车熟路得连他自己都震惊,“你这性子,倒适合和我师父一同修道去。”

“那也挺好,若是真能侥幸偷些时日过活,我还挺想去拜访一番吕道长,去纯阳宫修道,也能叫三哥少些猜忌。”李忘生道,“可惜现在上不去华山,等身体好些了,还烦请谢道长同我一道,顺带再求几支签可好?”

谢云流眨眨眼:“我们日后不是要……”

话堵在喉口,他看着李忘生的眼,适时止了话头。

李忘生没揭穿他,也没掩饰自己的失言,日后的事,反正也说不准,就当风太大,把两人的脑袋都吹得昏。

“谢道长。”他开口,“听你说的,你应该不是第一回带人来看月亮。”

“就带过一回,重茂他们非要来上头玩玩。”谢云流嗤笑,“喜欢看月亮是在纯阳宫留的旧习惯,晚上闲得空啊,又没人同我聊天,只能瞧着月亮想人。”

李忘生看他一眼:“想什么人?”

谢云流抿抿唇,蹦出个明显是胡扯的答案:“想师父。”

“你呢?”他生怕这谎被戳穿,赶忙道,“你会不会对着月亮想什么人?比如送你镯子和玉佩的那个。”

他不期待李忘生会回复这问题,可大概是今夜他实在太苦闷了,现下被谢云流这么一拽,于是面前能倾诉情绪的,便只剩眼前这一人。

“我感觉……自己是忘了谁的。”李忘生思索道,“但这事终究不可强求,囿于过去也没什么意义,如果我与他还有缘,自会再相见。”

谢云流哦一声:“所以你确实对他念念不忘。”

“是,毕竟是梦里总能遇见的人。”李忘生失笑,“可我不敢再梦了。”

“每梦见他一次,他的脸就愈看不清,原先还能记得那双眼,可现下,连他身形都记不得。”李忘生问,“谢道长,你说这人年岁渐长,过去的记忆是不是也愈发寻不回?”

“我不知道啊。”谢云流道,“寻不回便寻不回吧,过去跟他也不一定开心。”

李忘生唔一声:“我觉得那会是一段好日子。”

“……行吧,那么信誓旦旦的。”谢云流嘁一声,见李忘生又哈出一道白气,将人复又揽进怀里,“上头风大起来了,我带你下去。”

他正要动作,却被李忘生攥住了手:“等等。”

对方的指尖竟是暖的,指腹和掌心也软,谢云流努力调整着呼吸,总觉得自己再被对方这般碰下去,迟早练出一套免疫罩。

两只温热相扣的手,显得冰凉的触感更明晰——谢云流低头一瞧,竟是那枚玉佩,被端端正正放在自己手中。

“给你。”李忘生笑着,眼尾终于随着嘴角一道扬起,眯得正像夜里那道圆不完满的月,“谢道长,莫要辜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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