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我曾经想象过很多次找到那个便宜舅舅之后要怎么胖揍对方帮沉香出气，结果我现在坐在木二郎，哦不，杨戬面前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他还在看我，等我开口，可我不敢抬头，因为我的脑子里装了太多的东西，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应该对他说些什么。
极北的灵石。——若不是在那片极寒腐朽的地方待了许久，是断然带不出来的。
员桥的归墟草。——员桥仙岛已经沉入北海的最深处，是个静默又黑暗的地方，周围全是魑魅魍魉魔物妖怪。要带一颗归墟草出来，怕是一般神仙也做不到。
他的血肉灵气。——不必说，取这些都是会痛的。
还有一缕额发。——宗门认为头发这种东西代表的是一个神仙的生命力（所以老六是个秃子的事情才会让所有人大吃一惊愣在原地），将它赠给别人是有保护的意味的。
随便拿出来一样都让我觉得沉重。甚至他在蓬莱盯上那株不死草也是为了要拿给我。
而我却如此没心没肺，一直把木二郎当成一个多他不多少他不少的普通相识，甚至没把他当成朋友，也怀疑过他这个赏银捕手会不会因为钱财而对我不利。我不知道对方已经为了我跑了那么多地方，冒了很大的险。
如果我从一开始就真心待他，早些告诉他我在照顾一个叫沉香的孩子，告诉他沉香需要那棵不死草救命并且求他帮忙……如果我在最开始就把一切都开诚布公，是不是根本不用闹成这样？
沉香也会早点儿见到他的舅舅。
以上这些事情足够我在接下来的五百年里每天对着月亮一边哭一边扇自己耳光同时高喊我真该死啊。
传闻中杨戬是个冷血且无情的人。可我看着手上的东西，他编给我的东西，第一次觉得传闻这种东西有多离谱。甚至我开始怀疑沉香的母亲并不是被杨戬压在山下的，又或者说，是有什么事情让他迫不得已做了这种事情。他这么长时间不去看沉香，恐怕也不是有意为之。
既然木二郎就是杨戬，那我也没什么可藏了的。
我说，他外甥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沉香，沉香在金霞洞一直过得不好，还被误以为杀了自己的师父。那小子虽然很凶，但心地不坏，是个固执、别扭又单纯的少年。前段时间为了救我受了重伤，还中了毒，那颗不死草是为了救他。
我一直想找杨戬，就是想给沉香讨个公道，想让那个当舅舅的去看看沉香，毕竟那个孩子做梦都希望见到亲人。
眼前的杨戬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皱起了眉头。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我不知道他过得不好！师父从来不允许我去看他！他受伤了？你怎么——”
“怎么不早点儿告诉你？”我接了一句，说出来反倒还有点儿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只是想问你怎么样——”
我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抱歉，一直没相信过你。——作为木二郎的你。不然你也早就知道沉香的事了不是吗？”
然后就是一阵沉默。
我一时接受不了这种离谱的事情，感觉此时四肢都是冰冷的，可胸口的位置却一直有什么东西在烧，顺着喉咙往上蹿，烧得我眼眶发干，想哭却又流不出东西。
我一直以为我在外面对沉香闭口不谈是在保护他，保护自己，保护仙山的名声。对遇到的人设防又没什么错，因为人心难测，大家都会这样。可偏偏对方是木二郎，是杨戬，我就又错了。而他碍于我的安全没有第一时间告知自己的身份有什么错？没有错，我反倒得感谢他。可是他不开口，我就会继续对他设防，最后导致他没讨到好处，我也没有，最苦的还是沉香。
若不是他编了这根绳子，估计这样环环相生的事情还会继续套下去。
阳在阴中，阴在阳中。阳动而生阴，阴极而化阳。
即便他是显圣真君，我曾是宗门弟子，一样会被这世间的因果耍的团团转。
“……我带你去找沉香。”
我本来还觉得沉香应该还没来得及离开蓬莱，可问过杨戬之后他说我晕过去后睡了整整三天，所以我也突然没了底。——沉香那孩子虽然固执，但他不是没有脑子。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就会顺着走下去，而不是一直陷在里面。就像金霞洞的人觉得是他杀了他师父，他知道自己没办法扭转对方的看法，索性就说确实是他杀的，问他们要拿他怎样。
所以当我带着杨戬找到藏匿沉香的地方，并没有看到人时，我也没有多意外。
沉香不在这儿，就在方壶。
杨戬点点头，说接下来就去方壶。
我说祝他好运。
他听到我这么说，又皱起了眉头。原本迈出去的腿又收了回来。
“你不和我一起走？”
我很想去找沉香，可突然又不太敢去。自从知道木二郎就是杨戬，我只要一想到沉香就会觉得难受。——现在倒是理解了当时那孩子恢复意识之后一直躲着我的心情。
……
半晌，我听到了杨戬叹气的声音。
他垂眼望着我，眼眸里的星星都黯淡了一些。
“跟我走吧，我还有话想给你说。”
42.
我最后还是上了杨戬的船。
沉香肯舍命救我，就说明他很在乎我。那孩子要是知道我没有一起去见他，肯定会很生气。所以再怎么心虚，我也应该去亲眼确认沉香的情况，好好看看那个小子，再把他交给他舅舅。
然后呢……
我突然一下迷茫起来了。在这之后我应该做什么呢？
原本我从长眠中苏醒过来之后就一直窝在终南山摆烂，直到被师兄抓去金霞洞以后才稍微有了点儿念想和动力，每个月有了固定想做的事情，又因为沉香，我给自己定了个目标要替他找舅舅，然后一找就是这么久。
现在沉香可以交给杨戬管，而对方又是三界战神想来不会让沉香再被欺负，似乎也就没有我的事情了。
在这之后我要去哪里？
终南山我肯定是回不去了，又带着那个“柒仟”的帽子，不可能像从前那样随遇而安到处睡觉。我想了想，觉得不如干脆偷渡到人间去，养一大群狮子猫，然后专心搞钱，当个一掷千金的大老板，看遍山河湖海，享尽人间所有美酒珍馐。
可以，还不错。起码是个初见雏形的构想。
我跟着杨戬上船的时候老康老姚和狗子都出来了，迎接他们的二爷。
阿笑——哦不，现在应该叫她哮天——还是那么热情，变成小姑娘嗖地一声就要往杨戬身上蹦，手脚并用地要舔他。
杨戬伸手摁着她的额头不让她扑上来，老康在后面碎碎念，说二爷你怎么才回来，然后就看到了我。
“呦，找到了？那就好那就好！鸾姑娘放心，有咱们二爷在，肯定不会让外面那些家伙欺负你的。——对了二爷，今天晚上怎么安排？还是睡我那屋？”
“……不用，杨戬今晚睡自己那屋，我想看星星。”我先一步替杨戬给了答案。
老康愣了一下，突然变得有些结巴：“杨……杨戬？鸾姑娘是不是糊涂了？二爷姓木，对，姓木。”然后又看向他家二爷，都快把疑问写到脸上了。
“是是是，姓木叫二郎，字杨戬，号显圣真君。”我打了个哈欠摸了摸哮天的脑袋，又冲老姚打了个招呼，开始往船头走，然后就坐在这一堆印着花纹的箱子旁边摆烂。
我担心沉香的伤，担心他一个人在外被人骗了，担心他的钱不够用，愁得头发都快被我揪光了，然后低头看到了手上的白绳，心里又是一阵酸楚。
我不知道我当年为什么要保护杨戬他们，他没说，我也不想立刻就问，因为我的脑子已经够乱的了。况且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当时又做得那么绝，想来无非就是一个情字，不管是哪种情。就算杨戬如昨日重现一样把事情全部告诉我了，我身体里留着的终究也只是几片碎魂，没有记忆，知道了也想不起来。
他一直当我是千年前那个对他有恩的人，我对他却只有对待木二郎的感觉，实在有些不公。
我往后一倒，撞到了两条腿。
本以为是杨戬又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身后，结果定睛一看居然是老姚。
说实话，我和老姚不熟。毕竟他的性子更冷一些，好静。我觉得他可能不太喜欢我这种大大咧咧，喜欢开玩笑的家伙，所以从来没主动找过他。在甲板上碰到了也只是打个招呼而已，没怎么说过话。所以他来找我，我觉得有些意外。
老姚摸摸自己的胡子问我，聊吗。
我立即坐起来，聊聊聊，姚哥今天想聊几贯的？我跟了。
他交给我一杯清酒，坐在我旁边，和我讲起了以前跟着杨戬驻守梅山的事情，一直说到深夜。
虽然故事非常精彩，也很有意思，我听得也挺认真。但我却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突然给我讲这些。
老姚抬头望着几乎近在咫尺的银河，说：“二爷见到你之后，很开心”。
我突然想起了我第一次踏足这里时看到的“木二郎”。——他就趴在我现在的地方。转过身看着我的时候，脸上带着慵懒的表情，嘴角微微上扬，像是一只满足的大猫。
他问我可有名字，我说他叫木二郎我就叫王二狗，他闻言笑出了声，肩膀一耸一耸的。
那样就是“很开心”了吗？
可是我梦境里那个穿着鹅黄色长衫的少年杨戬看起来要比“木二郎”快乐多了。
然后老姚告诉我，“开心”和“快乐”是不一样的。
开心是痛苦思念后的甘甜，快乐是触手可得的幸福。
他又说，既然二爷的“开心”回来了，那么“快乐”看来也不远了。
我说，老姚，你应该去当个思想家。
老姚回答说，不行，船上要断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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