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对邻居的拜访总体来说十分顺利,但和暴露自己真正的营生相比,顺利才更令人难以招架。
回到家后妈妈向爸爸说起这事,邻居小伙子是个男排运动员,玄关收拾得非常干净,人也不错,性格看上去不难相处,于是你不可避免地又迎来一场“你看我们就说吧”“凡事不要过度忧虑,你都几岁了,什么时候能懂事一点,这种最基本的为人处世怎么能不了解”“我就说现在的孩子不行,遇到点挫折就不想干,完全被宠坏了”的说教和数落。
你坐在电脑桌前憋着不说话,被爸爸看到了表情。
“你别给我在那不服气,你有什么好不服气的?”
他们总是这样,如果邻居态度差,他们会说都是邻居的问题,如果拜访顺利,那就证明他们那套理论没有任何问题,总之他们总是对的,而你永远是那个倔着脾气不听老人言一意孤行不懂事的小孩。
当下的情况无从反驳,你只好憋着一股气打开电脑,埋头去勾不用动脑的线稿。耳边爸妈你一嘴我一嘴的数落渐渐没了声息,很快又变成了妈妈在那抱怨你瞒着她不告诉自己认识星海光来。
“我也没必要连生活中遇到什么人都事无巨细地一一跟你交代吧?”你压着火气,把字词从嘴巴里挤出来。
“再说了我们只是——”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定义你和星海光来的关系,话到出口时突然卡了壳,可此时又必须说点什么来反驳,你用电容笔烦躁地挠了下头,最后还是不得不使用了不久前星海光来拿来应付她的说辞,“——工作!在工作上有点交集而已!这有什么好说的?”
妈妈哎了一声:“你不懂,关系都是慢慢从不熟发展起来的呀。”
“发展什么?”
“你现在不是没谈恋爱吗?”
你一下子哽住,什么叫你现在不是没谈恋爱?你的感情状况到底是怎么插进她这段话的逻辑里的?
而且……
“他有女、朋、友啊!刚刚不都跟你说了,妈你没听到吗!”
“有女朋友怎么了,又不是结了婚。”妈妈扫了眼过来,一副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大惊小怪的样子,“谈恋爱而已,难道这辈子都定下来了吗?”
“你看人家星海先生,工作稳定,性格接触下来也不错,你们小姑娘喜欢看脸,他也长得可以啊,还是职业运动员,身材比外面那些小白脸好多了吧,搞运动的身体也好,老了以后还能照顾你呢。”她越说越上头,就好像星海光来此人是什么举世罕见的钻石王老五一样,错过不抓住就亏大发了。
说着说着话锋一转,又挑剔起人家怎么年纪轻轻就一头白发,担心对方是不是有什么家族遗传病。
那表情瞬间变得纠结:“早白头是没什么,但……”
勾线勾不下去了,你敲下ctrl s,把笔一摔:“能不能别说了?不说人家有对象,就说这样在背后对人家评头论足,妈你觉得礼貌吗?”
电容笔摔在鼠标垫上,咕噜噜往外转了两圈,在陡然安静下来的屋子里滑向桌子边缘冲出去,被重力扯着啪的一声掉在地板上。
妈妈被声音惊得一愣,闭上嘴,再瞄你一眼,等紧绷的气氛稍稍变松,又开口说你反应未免太大了。
“我反应大?明明是你在自说自话地点评人家好吗!”
“背地里说说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人家不会知道啊。”她皱着眉,又说你总是这样在意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就是因为把太多心力花费在不重要的地方,所以来东京两年了都没交到靠谱的朋友,恋爱也谈不长久。
她说得那么真情实感,就好像她真关心你似的。
是,她确实表现得非常关心你。
可关心和上心是不一样的。
在巴西的那几年,手机每个月都会收到银行的汇款转入提示短信,她问你吃什么穿什么,天气热不热,教授同学好不好相处,一般几点出门几点回家,今天穿了什么衣服,天气预报说明天里约热内卢有雨你别又忘了带伞,对每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的每一处无关紧要细节她都好奇答案。
在外人看来,这种无微不至的关爱已经是为人母亲能做到的极致了,到这地步还说妈妈不关心自己未免显得有些不识好歹。
但那么多问题,妈妈记住的回答很少。
你说你问过了,她说不可能,问过她一定会记得。
可是妈妈,你根本不记得。
高二第三学期升学谈话时班主任老师将你填好的志愿书放在她面前,妈妈皱着眉看了眼那填进去的学校,直言还不如去读个专门学校来得有用。想去学自己想学的,可以,但巴西那么远,去什么?有什么好去的?从小到大被你爸带着学这学那,差不多也该满足了,继承家里的寺庙*不是最实际的吗?
她这一番话弄僵了空气,让替你争取到深造机会的班主任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低着头。
在那个不被允许参与决定人生的时刻涌动着无地自容,夹杂着青春期高悬又落空的自尊,让你不敢抬头面对老师的目光。
但老师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她没有妥协。
你很感激她那时候为自己据理力争的发声。
回家后你和妈妈大吵一架,最后她没能拗过你。
你知道其实妈妈从来拗不过你,可在那些拉锯中你一次都没觉得自己赢过。
妈妈漫不经心的爱时刻收着缰绳。那种柔软的窒息感,只有置身其中的人才会懂。
所以当十八岁的你站上未来的岔路口,感受UFRJ录取函带来里约热内卢灼热的空气和自由的野风,尽管满眼都是充满位置的荒野,你也没有觉得迷茫,没有觉得不安。
你只是往前奔跑。
仿佛只要自己离开静冈,挣脱爸妈,在那充满着无限可能的未来里你就能靠自己努力得到梦寐以求的可以喘息的人生。
巴西学费减免,但单学生签证不能打工,学艺术买材料又花费巨大,你把省下来的边角材料收集起来偷偷做些手工制品转卖,课余时间找家平价咖啡馆带着电脑数位板和插头一画就是一整天,听说什么赚钱就学什么,就这样靠挤压时间和精力赚取零零碎碎的灰色收入,精打细算地维持着自己的留学生活。
时间一年翻过一年,你总以为自己只要不拿那张银行卡里汇进来的钱,就有底气也有理由拒绝接受妈妈想要施加过来的一切。
但你没想到自己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软弱。
和朋友们聚完餐回到租住的公寓,随着大门开合保险栓落进锁扣发出轻轻的一声嘎达,喧嚣热闹永远不知疲倦的人间被阻隔在外。跨过那扇门,落入眼中的永远是冷冷清清的桌椅和在夜幕中被晚风吹起跳着独舞的窗纱。
窗外吹来的风拂过脸颊,唤醒脚趾间被盐粒般的细沙研磨的质感,还带着白日里暴晒过的余温。
那是会将孤独烫伤的温度。
你突然很想回家。
养泥巴,调石膏,倒腾各种工具,在脚手架上爬上爬下。工装靴永远洗不干净,衣服永远灰扑扑,甲缝永远嵌着黑垢。
你的力气变大了,手也变得粗糙,和朋友们最常讨论的话题十个里有九个是关于手部护理。
吃饭、学习、睡觉、赚钱,看上去忙碌又充实。
但你永远记得那帘在晚风中摇晃的窗纱,记得自己在里约热内卢浩荡的人海中始终如影随形的感受,记得每到那种时候,你总会不由自主地用想念妈妈的声音来武装自己,仿佛那能带来力量。
你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接受这种软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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