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午,训练占比减少,幸一先生用额外接出来的电路做物理康复,被针扎着又连着机器全程都不能动,星海光来就靠在窗边和老先生聊聊天打发时间。偶尔往窗外瞄一眼,能看到你戴上手套跑出来,身后跟着一个系着红围巾的小孩达也,你们在别馆和主屋之间的空地上铲雪,用铁铲凿出一块小坑,翻出来的积雪堆在一旁躺得随意,达也的表情很是鄙夷,毕竟对于一位从小生长在青森的县民来说玩雪简直是外乡人才会有的行为。
你朝他摆了摆手,星海光来听不清你说了什么,也看不到你的脸,他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围观了小屁孩的眉毛从嫌弃到勉为其难的服帖,脑海里又想起**岁时他扮着鬼脸说“我才不要和女生玩她们麻烦死了”和前几天拍在你身上的臭马屁。
哼。星海光来支着下巴发出一声不屑的鼻音,大有我才懒得和小孩子计较的意味,但成年人已经二十六岁的成熟内在没能成功排解掉那份计较,因此出现在脸上的表情和大人的宽广胸襟相差甚远,落下去的目光也实在称不上宽容大度。
二十六岁的成年人身份限制了他的言行,星海光来当然做不出小孩子一样无理取闹的事,也不会去做,所以他尽管有些不满也只是坐在窗边自顾自发散这份小小的情绪再慢慢消化而已。
楼下,你背对别馆,对这一切一无所觉。
捧起雪,垒一个主干块,再用铁铲切出大体轮廓、慢慢加上细节。雪很冰,结构又松散,达也拍着拍着总是垮掉,但在你手里,它倒是显得很听话。
幸一先生望了眼窗外,说:“三十里小姐玩得很开心呢,真是太好了。”
星海光来任由掌根把嘴巴顶得撅起来,不置可否,略带嫌弃地说她是小孩子吗,完了又一个劲地看。
幸一先生收掉多余的针,乐呵呵地一笑,没说话。
你起初并不知道星海光来康复训练的地点在别馆,因为他饭后总是上楼,所以你下意识默认他一直待在主屋三楼。
这里地广人稀,深山的谷地只有这么一座仿佛与世隔绝的温泉旅馆,就连距离最近的镇子也要驱车往山外开上个十几分钟,到了镇上,也是萧条,南北分布的小镇步行十分钟就能走个七七八八,佐藤理发门口挂着营业时间9:00-16:00的塑料牌,红蓝的灯牌通着电,但每次路过里面都空无一人,街口的谷地商品店半掩着门,柜台上摆放着童年杂货才能看到的大罐子棒棒糖,高饱和度的黄蓝红与绿交织,底部与玻璃柜台相触的地方陈出了一圈发黄的暗纹。
钱汤随处可见,路边的电线杆上贴满当地温泉的介绍,盐化物泉,自喷,流速多少多少,温度多少多少,有什么功效,最后只要200日元就能畅享。
达也说本地人家里基本不做浴缸,大家都是跑到浴场里直接泡汤,你往老旧的自助票券机里投了钱,拿了一张留作纪念,又跑到谷地商品买了三根棒棒糖,店主不在,你听达也的指示把钱直接塞进糖罐,一人一根糖叼着钻进巷尾可口可乐自助售货柜旁的广志五金,花一千日元淘了一堆小孩理解不了的破破烂烂。
虽说现在业务主要接一些实体人偶和模型,但职业病犯起来还是会手痒,想就地取材做些什么小东西。
你的邻居是排球选手,你的工作也围绕排球展开,但在达也拖着你陪他练球之前,你对这项运动的认识一直停留在最基础的球类标签上。
原来排球打在手臂上是这样刺刺的痛感,原来起跳有这么多门门道道,原来扣球的姿势也是因人而异。达也说起排球会滔滔不绝,明明自己的舅舅也是阿德勒的职业选手,但你能感觉到他特别崇拜星海光来。
语气上总带着嫌弃,但只要提到一丁点和星海光来有关的话题又叽里呱啦说个不停。光来、光来的,也不加敬语,直接大呼其名,应到后来连你都私底下光来喊顺嘴了,吃饭的时候没反应过来,一声光来替换掉星海先生,把对面的星海光来和自己都喊愣了一瞬。
他拧着眉毛先是面露怀疑,随后看到你的表情,瞬间炸毛:“你这自己都觉得意外的表情算什么啊!明明是你自己喊的吧,不要到头来连自己都觉得意外啊喂!”
你低头看了眼浮在汤面上的豆腐花,拿筷子蘸了一下,戳进嘴里尝了尝,留给尴尬的缓冲时间够久了,再加上他的吐槽也润滑了气氛,于是你眨眨眼顺势把目光老实巴交地翻上去:“——我这么叫可以吗?”
你叫都叫了还能不可以吗?他简直无语。
你往嘴里夹了一块鱼豆腐,咀嚼七八下,鼻音应得含糊,但吃得很安心。等嘴巴里彻底没东西了,又开口与他礼尚往来:“那光来先生也可以喊我的名字。”
他第一反应是耷拉着眼睛吐槽你毫无意义的多此一举:“这个读音后面还要加先生你是真不觉得拗口啊。”
你筷子拆鱼肉的动作一顿,抬眼看过去:“所以光来就行了吗?”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这会儿又不看你了。他低头端起汤喝了一口,紧接着用声音没好气地说:“那不然呢?”
那天下午你和达也出来散步正好他也问起你是做什么的,被虎冢小姐承包的业务对一个小孩子说出来有些难以启齿,雕……雕塑,手工制品之类的……吧,话一经迟疑在口中被滚得含糊,心虚的样子看上去毫无可信度。
达也当然也不信,你想到世津子太太说这边有做雪灯的习俗,随即灵机一动说我带你做个好玩的东西见识一下怎么样,五分钟后,他看着你铲出来的雪堆把眉毛一压,嫌弃道这不就是玩雪吗,眼神中还夹杂着「你们城里人是没见过世面吗」的吐槽。
至于他后来是怎么和你压了一下午雪的……你只能说,自尊心就是这么好用的东西啦。
捏雪球很容易,堆雪堡也很容易,但在缺少材料的情况下徒手把雪做出结构和造型可不算简单。
哎呀呀达也同学,为什么它的耳朵掉了呀,是不是你没有把雪压实?
压实了?那怎么会掉下来呢,这世界上居然有见惯了雪的青森县民都捏不稳的耳朵吗,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还真让人好奇啊。
把小孩逗了个急眼,最后他恼羞成怒地让你闭嘴,自己又去铲了一块雪誓要找回场子,你当然不会告诉他他要捏的造型最后会散是因为重心不稳,毕竟这知识点对于一位小学生来说还是太超前了嘛。
他嘎吱嘎吱压着雪不理人,你一边感慨自己有时候也挺坏心眼,一边在他垮掉的雪雕前蹲下身重新造块,之前没怎么接触过大面积的雪,但雕塑嘛,只要能利用好材料的特性,都差不多。
雪雕也是做减法。以前为了赚外快,你经常在废料堆里就地取材,泥和黏土都会被大家回收,反而是木头的边角料最常见,喜多野前辈定型很准,最开始切出来的木料总是十分大块,够你做好几个供奉像。石头比木头更费手,但你更喜欢石头的质感。扔在太阳底下晒个一下午,贴在皮肤上就能感觉到其中被蓄满的温度。在凿刀落下之前,石头与阳光之间所建立的,只是这样一种触手可及的真实。
零零总总各式各样的材料做多了,最后毕业展出的龟壳岩雕反而有种返璞归真的味道,规格太大运回国的价格高得吓人,最后被佩德罗老师收藏在他专门存放作品的小木屋里,也算是一个好去处。
你就这样徜徉在过去的点滴细节中抽空了思绪,脑子归脑子怎么想,身体却没有忘记被后天锻炼出来的本能,反倒因为沉浸在回忆里没了杂念越做越顺手。
回过神来达也不知何时悄咪咪地蹲了过来,看着面前的线条流畅的巨物难掩震惊:“它到底是怎么变成这么大的啊!”
你用随手拿来的枯枝充当刻刀修完雪浪的细节,起身,扔掉树枝,振振快蹲麻的腿又拍掉手套上的残雪,唬他说其实这是魔法,然后伸着懒腰,沐浴着小孩大受震撼的目光,扬起一个极度幼稚的畅快大笑。
转身,一抬头,你愣住了。
玻璃之上亮光眩目,而榉木窗格下,是倚窗而坐的星海光来。他披着毛茸茸一看就很保暖的外套,撑着下巴将脸支在窗边,宽袖却顺着手腕滑下去,露出一截儿与雪色不逞多让的白。手掌把半边脸压得微微变形,他将眉毛一抬,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向下睨出了格外嚣张的神色。
哟,你终于发现了啊?它好像在这么说。
你睁大眼看向他,交叉在头顶伸展身体的手不自觉松开,以一种不知所措的姿势僵在半空,时间仿佛就停滞在这与他目光相触的瞬息。
他一直在看你。
很多人不知道雕塑也是一项体力活,长时间集中注意力绷紧肌肉拧直眼神,氧气在无法被察觉到的地方燃烧,直到回神,身体才后知后觉地联通感官,被突然降临的热气闷得发烫。
你喜欢山野间磅礴又耐心的雪,喜欢海岸边被阳光晒热的石头,原因其实很简单,雪是白的,石头是烫的,沙粒是粗糙的,梅雨中的紫阳花是湿漉漉的,剔除所有人类附加而来范式和价值,大自然不需要定义与寄托,它只是恰如其分的存在,你也只是喜欢这种恰如其分的真实。
但此时此刻,被恰如其分的干燥野风勾进唇间的发丝化开恰如其分的凉意,悬停在皮肤上的感官又因恰如其分的真实而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他动了动手掌,露出嘴巴比出一个拖长了音节的笨蛋口型,琥珀色浑圆,没有一丁点杂质。
天边卷来一片大面积的厚积云,太阳被遮住,天地间的白突然灰得很有层次,而你被光截住了动作,在一楼与二楼遥遥相望的似是而非的距离里恍惚听到风声送来熟悉的轻哼。
趾高气昂,带着一点点挑衅似的得意。
像终于如愿以偿,获得了某种一骑绝尘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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