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鸟啼鸣,都城的第一缕晨光破开了藏青天宇。
薛今朝顿了顿,眼前的青年玉冠未卸,黑金腰封上坠着块令牌,平日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如今清澈得不像话。
今日他应当一早就奉召入宫,商榷西巡事宜,她看信时,霜降还说这人并未回将军府。
他竟是从出宫后便跟过来。
衣都没来得及更。
沉默了半晌,薛今朝率先移开眼,蹙眉道:“王府的事我自有分寸,你…无须自责。”
凌不疑这颗裹着情思的心明晃晃摆在这儿,斩都斩不断,若换作四年前,她早就尝着甜头离不开了。
但现下,她如浮萍断根,今岁能活、能一步步去做想做的事,已是天大的恩赐。
难道还要再去赌这份,曾给她带来战栗与恐惧的爱吗?
那未免太荒唐。
“我并非自责。”凌不疑艰难笑起来,眼睫颤了颤,“我只是……”
只是什么?
薛今朝有多聪慧,他知道,也知道她或许在下一盘大棋,她本就是能让天地失色的人中龙凤。
譬如,王府蒙过的冤屈,薛今夕的那条命,这些仇她决计不会假手他人。
可慧极必伤。
仇恨会步步啃食掉人的脊骨,他比谁都清楚,因为他在骨屑里挺着身,捱过了十多年,一动,就会牵动全身坍塌。
凌不疑看着她,看着不过二十又二,眼底却只剩颓冬薄霜的女娘。
他只是求,求一求这位曾经最重情的人,能不能再回一次头,再信他一次。
万家灯火蓬蓬丛丛,别视死如归的任由自己往下摔。
这般嗔痴执拗的薛今朝,是朵由爱浇灌精细养出来的牡丹,该是个会为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至死方休的性子。
区区四载,一千多个日升月落的奔流往复之中,娇嫩花蕊早已枯萎颓败,淬入了泥沼。
“若非自责,那你就更不应说这些。”薛今朝抿了抿嘴,似是想起什么,抬眼望去,“我有仇要报,你也有必须手刃的人。”
“凌不疑,鏖战沙场四年,你最清楚,给自己留后路是作战大忌,如果注定有更重要的事要完成,我们……”
“我们互为盟友,等所有事尘埃落定后,大抵也不会再见,这样的结局便挺好。”
“不是吗?”
凌不疑没有答话,身子也没动,眼神无声地瑟缩了一下。
他将心捧出,妄想以此填补他们被挖空的年岁,可听见薛今朝这番一针见血的话时,终于意识到,再也回不去了。
那是横亘在生死之间的沟壑,是堆叠太多手足至亲的血而无法忽略的伤残,谁都没办法替谁选择视而不见。
外头日光渐渐明亮,屋内却似寒冬降雪。
凌不疑一言不发地看向薛今朝,看着她紧蹙的黛眉,以及满带着倦意的眼尾,那里也曾明媚得不可方物。
如今,已是死寂荒芜。
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是,但今朝,我私心甚重,向来得寸进尺贪得无厌,等所有事尘埃落定后,我…不甘心如此。”
“我凌子晟此生倾心相付之人是你,也唯你,所以今朝,你若…有不测,我给你陪葬。”
薛今朝愣了愣。
她有很久很久都没见过这样的凌不疑了。
不顾一切的发狠,对被央求些什么的人狠,对自己也狠,明明说不全话,也要把痛掰出来,在两人心底炸出惊雷。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说辞,她下意识以为这人知晓了诀青丝的事,反应过来又想,若到最后真知晓了。
他只怕当真言出必行。
薛今朝数不清第几回捕捉到这份真挚无害的情,有那么一瞬,四肢百骸都跟着热了,心口也滚烫。
那些得到的失去的,遗憾的后悔的,她统统不要了。
她想活下来。
但就这么一瞬。
燕雀扑棱声打破了寂静。
薛今朝也回过神,理了理衣裙,望向窗外的熹微晨光,轻声叹息:“天亮了。”
梦也该醒了。
……
都城塞郊外山峦之上要暖和许多,可夜幕将至,初春的猎猎长风肆意来袭,倒是生出了一股子寒意。
屋里香球似乎也跟着晚风恍惚动起来,烟气萦绕着门枋上的丝织帘幕,侍女们端着承盘站在碎玉珠帘旁,纷纷垂首候着。
霜降看了眼热了又热的晚膳,轻声劝道:“郡主,您多少吃些东西,惊蛰难得破例,容着菜里加了辣子,是您爱吃的。”
薛今朝坐在塌上,一身素白色常服,衣襟细看用银线绣了孔雀纹,袖口又用金丝勾了圈儿,矜贵得很。
她闻言望过去,旋即摇了摇头,抬指揉了揉眉心,声音微哑:“让她们先下去,惊蛰没回,我吃不下。”
烛灯的昏黄光晕打在榻上人如画眉眼间,顺着挺翘的鼻尖而下,落在了饱满的唇珠上,不见红润的唇色异常苍白。
瞧她神色,霜降上前添了盏热茶,叹了口气道:“你们都下去吧,晚膳也无需再热,吩咐膳房备碗牛乳。”
薛今朝沉默了一会儿,攥着茶盏的手不自觉使了力,倏然笑了:“其实压根没必要再让他跑一趟。”
“阿父留给我的都是本事极佳之人,探查到的消息又怎会两条都出错,前因后果也分明都能一一对得上,是我…不愿相信。”
“咣——”
物什碎开的清脆响动也没能搅散夜色浓稠。
“郡主!”
霜降顾不得规矩,快步上前,强横地掰开了薛今朝紧握成拳的右手,颤声道:“郡主这是作甚?”
薛今朝的手在轻轻抖着,雪白的掌心已是一片血糊糊,青瓷茶盏嵌入细嫩的皮肉里,粘稠的温血沿着指隙滑落。
“霜降,叫惊蛰不用探了。”她看着自己新添的伤处,似乎感觉不到被锐利瓷片划破的痛,语气从容,眼眶却红了。
“也差人告诉凌不疑,西巡我不随圣驾了。”
旁人不知凌不疑与薛今朝的过往,可霜降知道。
她入王府服侍的那年,也正是他们两人相识的那年。
这么多年,她听遍了小郡主耽溺于情海越陷越深时所有的体己话,她也逾矩用怀抱接住过毒发疼到颤抖甚至痉挛的女娘。
抛去诀青丝,薛今朝的身子无大碍,可这四年无数的日夜,她始终看上去单薄了些。
惊蛰说,是因为她心有深恨,积年累月郁结于心,气血不畅。
从懵然不谙世事的王女,到在悲怨里摔打着一步一步折堕如今这副模样,她很少见薛今朝落泪了。
四年前断的那份情,里头有太多霜降不清楚的缘由细节,而今日这封送回王府的密信,却分外无情地烙出了答案。
她太明晰,抑或知晓那些事的人都明晰,王府蒙冤、薛今夕惨死,四年前桩桩件件都是焚尽薛今朝的业火。
日日受苦受疼,受旧事雨打风摧,薛今朝须得找到始作俑者,须得亲自诛杀那人,才不至于在恨中香消玉殒。
偏偏,那人姓凌,名益。
是凌不疑再怎么憎恶不喜,也血浓于水的亲父。
霜降手足无措地站着,喉咙有一瞬的失声:“郡主,凌将军他……”
“他若问,你就说我另有安排。”薛今朝蓦地抬手,不顾霜降惊呼,利落地挑出掌间瓷屑碎片,扔到地上时蹭过素色衣摆,留下血痕。
“霜降,你当知道,凌不疑再怎么恨凌益,凌益于他而言…是至亲,无论凌益做了怎样对不起他们母子的事,他都无法计较。”
“可郡主,如若城阳侯真的是逼害二娘子的……”
“我会杀了他。”薛今朝的眼神渐渐沉了下去,艰难开口,“可他是,凌不疑生父。”
“霜降,你还记得那道阿父戍守漠北的旨意吗?”她低下头,声音遥遥飘向过往,“那时,我们已被软禁在王府整整四月。”
“奴婢记得。“霜降鼻头一酸,带了些哭腔,“那时郡主刚醒来,服用的药少了一味重要药材,王爷和王妃急得团团转。”
“王爷差人去禀圣上,等了两日皆无下文,险些抗旨出府,奴婢记得,这道旨意就是那时来的。”
薛今朝自嘲般笑了笑,贝齿紧咬:“消息自然是带不到宫里的。”
“孤城案是朝臣心头沉疴,也是圣上耿耿于怀之事,阿父被冤枉后,众臣有想查明真相为霍将军报仇的,也有想拉阿父下马的。”
“这种时候,即便圣上心里跟明镜似的,也只能软禁王府,做些表面功夫来护着王府,满朝文武,无人敢为王府求情。”
“那旨意,是军功换的。”
霜降怔住了:“是凌将军?”
“是他。”
薛今朝狠狠闭上眼,细细回想着,声音极轻:“凌不疑说,本是想拿军功求赐婚的。”
“那夜过后他即刻远赴战场,或许便是想用婚约回答我,这么些年,他对我…是有真心的。”
霜降僵在一旁,看着薛今朝惨白的面色。
她极少见薛今朝这般神情,过去四载,无论是在外还是在府内,就算是去祭拜薛今夕,薛今朝也是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
从前的鲜活天真,早就湮灭在年岁光阴里,偶尔的波折也无伤大雅,薛今朝开口总是笃定,心神也总归安宁。
上一次,这样无措还是在去白鹿山寺庙的前夜,她在屋内静坐,看着薛今夕留下的遗物,彻夜未眠。
“郡主……”
薛今朝睁眼看向她,唇瓣抖了抖:“霜降,诀青丝发作起来愈加失控,我…一定会死,在那之前,我得杀了凌益。”
“凌不疑于我有情,也有恩,我无法回应,注定辜负,到头来还要杀他生父,可谓是薄情寡义恩将仇报。”
霜降心里涌起难以言说的复杂,勉强压住眼底的泪,低声劝道:“您莫要这般想,惊蛰已经在制解药了,您不会有事的。”
“四年了。”薛今朝抬首,没接她的话,看着窗户透出来的皎月,声音轻轻,如薄雪一般,带着些冷凌寒意。
“我已知足。”
大家好久不见~~
本章疑朝感情大转折点,不知道大家看出来了吗!我们绥绥已经查到了当年去王府截杀的黑衣人是凌益的人,也大抵猜到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虽然是凌益干的,但绥绥下意识把凌不疑摘出来了,因为就算两人现在还没和好,081依旧会说愿意做绥绥的陪葬,而绥绥也会在仇恨面前相信081,绥绥如此纠结,到底是存了凌益是081生父的缘由,毕竟081对她还是独一无二的,而且当年081那道旨意来得确实很不易,有情有恩,自己却要杀他生父,自然是会很难受的,怎么也没设想过,最后要杀的会是凌益。
下章西巡咯~
期待我们下次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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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慧极必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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