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路狭长,凉风吹松了两侧枫树的叶片,纷纷落落摇曳出虚影,万种风情都无声无息隐入了泥土之中。
凌不疑的目力很好,即便是天色晦明,隔了几丈的距离,也能认出高坐于马上的人。
单薄的素色衣裙被风卷起,遮住了那人大半张容颜,延绵出窈窕玲珑的身姿,一截持绳的皓腕能同皎月争个高低。
军中皆知,少将军爱天边的明月,可少有人知道其中的缘故。
四载行军年岁,凌不疑经历过无数场生杀,每一步脚印都搅着鲜血,每一步脚印都掺着狂风。
风声里,有铁蹄掠过的声音、刀枪剑戟的声音、箭矢划破长空的声音,还有将士们声嘶力竭的悲号。
虫鸟遁绝的无眠夜里,只有与那人望着同一轮天边月,感受着越过都城十三州的风漫过眉心时,他才觉得自己真切地活着。
春去夏至,秋绝冬来,凌不疑觉得四年前那夜的雨,仍然不管不顾地下着,他哆哆嗦嗦蹚在冰河里,连浮木都没有了。
刺骨的寒意裹着他绝望沉坠。
四年了,从要回都城的那一日起,凌不疑就知道,会再见。
不去庆功宴,往后也会在宫中、都城碰面。
迟早都会再见。
他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更没想到是如此境况。
“几年未见,到底是生分了啊。”薛今朝挑眉笑了笑,接着说,“马车里的是程四娘子,也只有这小女娘。”
凌不疑攥紧了拳头,喉结滚动半晌,才低低唤了一声:“绥……”
“凌将军还是唤我郡主吧。”
嘴角渐渐平直,薛今朝眉眼含霜,语气疏远清冷:“阿飞,把弓箭给我。”
屏息装死的梁邱飞一激灵,险些直接从马上摔下去,他连忙看向自家少将军,结结巴巴地道:“少…少主公……”
凌不疑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凝眸看着前方,心崖颤抖得厉害。
梁邱飞是认识薛今朝的,但四年前的事,他也大抵听说了,拎着弓箭驱马上前的时候,到底有些忐忑。
于是,他脱口而出的称呼,差点没改过来:“少女…郡主。”
像没听见前两个字,薛今朝拿过弓箭,踩着马蹬转身,对着那草垛二话不说就拉弓。
“郡主,您这是要做甚……”李管妇见状,扑着身子就想上前阻止她。
然而没给她机会,羽箭“嗖”地一声了飞出去,准确无误地穿过草垛顶上的结节。
草垛应声而倒,露出了藏在其中的人。
眼神一凛,凌不疑当即挥手,派人将那男子拿下。
“庆功宴我不去了,这份贺礼还望将军喜欢。”
薛今朝回过身,将弓箭扔到了梁邱飞怀里,似笑非笑地望向凌不疑:“如此,烦请凌将军放行吧。”
今日这场面,比告捷的最后一战还让凌不疑劳心费神。
他来的时候不知道她也在,没想到重逢得如此草率,更没想到她似是知道自己在查什么的。
翕了翕唇想问清楚,面前这人却猛地一打马,就着黑甲卫留出的间隙,疾驰离去。
尘土飞扬,长风一过,连影都不见了。
剑眉倏地拢紧,凌不疑有些酸涩地垂了眸:“阿起,去查。”
“少主公。”梁邱起犹豫道,“查少女君吗?”
“查她做甚?去查惊蛰的行踪。”
“是。”梁邱起拱手应下,准备离开。
“等等。”凌不疑出声叫住他。
“少主公还有吩咐?”
薛今朝今日大抵不想同他碰面的,却为了这毫无瓜葛的女娘露面。
“再去查一个人。”
看了眼骨碌碌往回走的马车,凌不疑沉吟片刻,道:“校尉程始家的四娘子。”
……
丹阳王府。
雨终究还是没落得下来,风倒是没停。
袍角吹得翻飞,青丝凌乱地拂过了眉眼,薛今朝冷着脸,拢袖朝自家府内走去。
一路上,几乎没有下人敢抬眼瞧她,纷纷行了礼便绕道而行。
前脚迈进了院里,关了房门,她转身便狠狠踹了一脚桌案,捏着拳头道:“惊蛰人呢?让他滚进来。”
“郡主息怒,惊蛰应当已在回城路上,奴婢这就去逮他。”霜降悄悄看了薛今朝一眼,没再耽搁,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惊蛰跟着霜降进来的时候,薛今朝正倚在软榻上养神,小脸发白,鼻尖倒是红了,像是吹狠了凉风。
“回来了。”
惊蛰行了礼,忙道:“是惊蛰失职,请郡主责罚。”
“罚你什么啊?”薛今朝呷了口热茶,“之前让你盯着的庆功宴,怎么样了?”
饶是惊蛰再迟钝,也悟出了丁点儿的异样,心里登时一紧:“宫里传来的消息,庆功宴…一切正常。”
“我早该想到,凌不疑不会去庆功宴。”薛今朝直起身子,揉着额角合了眼,“让我们的人最近小心点。”
惊蛰想也没想,急道:“郡主见到凌不疑了?”
旁边站着的霜降旋即踹了他一脚,心惊胆战地找补:“是该小心点,小心使得万年船。”
贴身服侍的侍女尚且怕提那人名字。
那人倒好,还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再唤她小字。
薛今朝冷冷地想,或许放不开的是她。
凌不疑这人,虽然对她没什么真心可言,说要上赶着膈应她,那应是不会,可要说那句没出口的“绥绥”是无心,她也不太信。
四年前怪他吗?
怪不得他的。
可能他更憎恨自己吧。
如此井水不犯河水,对谁都好。
薛今朝睁眼,没避讳地道:“见着了,在程四娘子的庄子前,他也在查军械一事,那董仓管被他抓了。”
“既如此,那我们的线索不是……”
“倒也并非这一条路可走,既然董仓管被抓,这一两日凌不疑定会想法子审出点什么,不会让他死了,所以,惊蛰,趁这两日去查查,有没有定期会给董仓管银钱的人。”
“银钱?”
“不错,董仓管此人胆小如鼠,绝非主谋,若我求他办事,自然是会许以金钱,定期犒之。”
“惊蛰明白。”惊蛰应了,沉默片刻,又慢吞吞地开口,“郡主…为何一定是定期犒之?”
薛今朝笑看着手中茶盏,眼睫垂了垂:“首先,偷盗军械此事急不来,若都城内有大批军械走动,哪里还等得到我们来查?”
“其次,收买董仓管的人自然对他清楚得很,这等软弱性子之人,买主也不敢一次结清这笔账,只会定期给予他银钱。”
“所以去查他近几月,或是近半年,定期收入的银钱来源何处,动作干净些,凌不疑那里查到这儿要不了多久。”
说完,得了解释的人还杵着一动不动,似是有些犹豫。
薛今朝斜眼睨着他:“有事就说。”
惊蛰这才缓缓道:“郡主,程四娘子的父母今日凯旋回城,那头还需派人盯着吗?”
“继续盯着,受了什么委屈直接同我说。”薛今朝对上惊蛰不解的目光,无奈地摇了摇头,“惊蛰,袅…四娘子父母归来,若她至此日子过得痛快也就罢了。”
“若她依旧不痛快,我便让他们都不痛快。”
惊蛰拱了拱手,更是不解:“可既然父母归来,四娘子如何又会不痛快?”
饶有兴致地看着这满脸疑惑的小侍卫,薛今朝没急着答他。
惊蛰是四年前薛珩留给她的人,武功高强医术了得,眉眼也长得清俊,满打满算跟了她四年。
霜降教过他,如何圆滑处事,前脚应承得好好的,后脚就能和宫里的贵人争执起来,为此吃过不少亏,性子却压根没改过来。
久而久之,府里上上下下都习惯这位一根筋的小侍卫。
总归,能从他身上看到几分故人的影子,薛今朝便也随他去了。
“郡主让你盯着就盯着,哪那么多话?”霜降忙不迭接过话茬,生怕惊蛰再口出什么狂言。
“他也难得话多。”薛今朝换了个姿势倚着,乐不可支地看着他们,“惊蛰啊,你看霜降,吓得脸都白了,你着不着急?”
惊蛰摸了摸脑袋,说:“着急,是不是惊蛰又…说错话了?”
满意地瞧了一眼他,薛今朝欣慰笑开:“你没说错,但霜降仍会担心你,就好比即便四娘子痛快活着,我也放心不下。”
霜降神色滞了滞,袖中手指不自觉地绞着。
似想到了什么,惊蛰顿了须臾,道:“那…郡主为何偏偏对这程四娘子如此关怀?”
闻言,霜降脑中一愣,当即吼道:“惊蛰!”
惊蛰来王府到底晚,时不时坏了规矩也会被霜降,亦或是府里的老人骂几句,但霜降还没像此时这般斥责过他。
虽不知缘故,他脸色也白了白,急忙低下头躬身行礼,不敢再多言。
霜降抬头望向软榻之上的人。
一身素色的衣袍,显得人格外单薄,乌发束在脑后,染了丽色的明媚眼尾依旧弯着,却瞧不出什么暖意。
“世间种种,哪有什么说不得的。”薛今朝起身,拍了拍略显褶皱的衣袍,见两人大气不敢喘,不由地轻笑。
“我呢,虽脾气不好,但对四娘子…这样的小女娘,很是喜欢,所以自然会多关怀几分,没什么缘由的。”
“还有啊,你们二人,在我面前不必拘着。”
“是。”
话毕,薛今朝笑笑,转身离开,未回一下头,倩影渐渐消失在了院子里。
惊蛰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磕磕绊绊地凑出一句话:“霜降,我适才是不是险些没命了。”
“郡主不会动你我。”霜降松了口气,指节贴上自己发烫的面颊,眼里涌起心疼。
“那险些没了命的人,不是你。”
周末愉快~~
本周也很忙!!趁着周末来和大家见面!好久不见~
本章也是在埋伏笔的一章,081和绥绥下章应该能见面!!!
期待我们下次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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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井水不犯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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