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彩色的梦就此结束。
老理事没有选择开启基因锁,自然终老。那之后委员们怎么到来怎么讨论怎么处理,其实我记不得了,也不想记。我只听见我要被送回“列柱庭院”,那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老理事力排众议,才把我带到“银辉”。还有一件事,委员们讨论是否该将红砂遗孤“装箱”,就像种质库那样冷冻起来,为后世留念想。五年前,同样是老理事力排众议,我的生长发育才被容许。
“您自己是怎么想的呢,殿下?”纯质委员从人群走出,向我弯腰,闪耀的金发垂落,双眼如同明亮的碧玺,百岁高龄,外表如此长青,是开了基因锁,神话中的神灵不过如此,“您要进入休眠舱,还是去列柱庭院?”
去休眠舱,还是去庭院?我怎么选择,我没有选择。开舱之日,必是科理会末日,我怎么面对到时的地狱图景?
我自此离开尘世之外,迁居列柱庭院。
第三个黑白色的梦关于一场葬礼。
葬礼在“列柱庭院”举行。那个大大的殿堂,只在有限时分开放,我缀在队列末尾,殿堂中心是黑色灵柩,届时整个中心环都将下降,穿过深暗的地幔,在地心熔毁。中心环外呈放射状站列七十二位委员,六百委员,还有一些其它部门要员。并不是谁都有资格参加这场葬礼。
所有人都穿丧服佩胸花,戴巨大的动物头套。山羊头,鹿头,狼头,狐狸头……我年纪太小了,就没戴。
沉重的丧乐回荡在每个角落,挨个挨个上去献花。等了好久,我是最后一个,理理衣服上繁复的饰带,在众人注目下一步一步挪向中心环,走近灵柩。灵柩上重复刻着七十二条铭文,首尾相衔,牵成一个又一个铭文环。我把白花放进去,它是由泪水凝结成的吗,没有返回,扒着灵柩,想看老理事最后一眼。
如此安详,就只是睡着了。当然只是睡着了,在做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梦里肯定有我,我想。
台阶下,仓鸮头和山羊头小声交谈几句,山羊头出面,向我鞠躬,我从步态看出来是调谐委员。
山羊起身,矩状瞳孔看向我:“时间到了,殿下。请您下来吧,我们要进行最后一个环节了。”
我最后回望老理事褪色的灰发,随山羊走下五层台阶,重新在自己的位子站好。
前方,委员们摘下头套,露出颜色各异的头发,交叉抱臂,场面整齐而诡异,形同一场古老的宗教仪式。接着单膝下跪,头颅微垂。
然后我看见我此生最大的梦魇。
它们,我曾亲近的人,每个大雪纷飞的冬夜都要在温暖的火炉旁进行友好会谈,此时身体骤然涨裂,长出可怖的形态。增生的口器,挥舞的镰翼,扭曲的步足,臃肿的肢体,金属的冷光,粘液的纠缠,各种或鲜艳或暗沉的体表,老理事熬夜陪我看的人类恐怖片,不及我眼前所见巨物万分之一。
在我能做出任何反应,发出尖叫之前,我即软倒在地,留在视网膜的最后影像,是殿堂彩色花窗上倒映出众魔鬼的虬结怪影。
当我再次醒来,闭门选举业已结束,纯质“华林”升任新任总理事。我族实行终身委任制,基因锁解封后更新换代遥遥无期。
现在想来,我只佩服老理事,不愧是普遍博才多识的科部最为博才多识的一位,如此有限的生命,却臻至极点,五年的教育,竟没让我发现我是个虫子。我一直以为我是人。
虫族喜好人,讨厌虫,一切向人类看齐。老理事更是其中佼佼者。直到众委员在葬礼表露原形,这是我族最高礼遇,我向您展现我最丑陋最不堪的一面,庄严宣告我的忠诚和敬意。
人生五年,除我人籍……我终于知道“银辉”的森林里没有昆虫的原因,我还知道那片森林里不存在任何脊椎动物,一切生灵皆是机械伪造,包括鱼。
众委员曾对我没有任何虫族体征的事实深表好奇,但是肯定不能把我拿去做研究,老理事头一个不答应。而现在,那些东西,在葬礼的刺激后,我终于长出来了。
我常常感到茫然,最终一语不发。
我的梦就是这样。五年以前我还能梦到其他东西;五年以后,我就只做一个彩色的和一个黑白色的梦,表露红砂的体征后再添了一个红色的。
现在又多了一个微滴。我不敢说这是否是某种预兆。
我还是没有睡着,思绪横跨二十年。
因为我的缘故,葬礼草草收尾,但是老理事这么喜欢我,也不会生我气的。老理事知道了反而会自责吧,因为我,醒来之后非常难受,整天沉浸于深海一般的恐惧之中,好像掉进平行世界,完全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我是人啊,怎么会是一个虫子?
人类讨厌虫子,这不是一句空话。
诊断结果是恐虫症,没什么有效治疗手段。怎么认同我的飞蛾身份呢,只能说好歹还是鳞翅目吧,我对蝴蝶和飞蛾的容忍度还是要高那么一些的。但我也不是少数分子普遍美丽蝴蝶,而是占鳞翅目百分之九十的大类飞蛾。想了好久,抱了一个盒子进来,打开,铺满柔软的绿色桑叶,好多条细细的小黑蚕。
建议我养蚕以构建对整个种群的身份认同。
我觉得这整个事情都透露着诡异。我们当年抢救物种,基本上只救出来各种植物,但你这个原模原样的蚕,变异的虫子把蚕从人类温室拯救出来,再豢养了两万年是吧。果然蚕能吐丝,大家都喜欢。但我作为蛾类后人,后代,祖上还混了蚕蛾的血。蛾子养蚕,诡异加倍。
但我对蚕确实有一种诡异的滤镜,春蚕到死丝方尽,初始好感是有的。虽然还是觉得虫子恶心,特别是这种软体的,白白胖胖的,有很多脚的,我怀着小人类上科学课的崇高精神,开始养蚕了。
好丑啊,真的好丑啊。我一边嫌弃一边给它们换叶子,倒屎,看它们沙沙沙一天只知道吃,看它们吐丝蜕皮,从一龄蚁蚕逐渐长大,二龄三龄四五龄,从毛毛小黑线长成分节的又白又胖大虫子,薄薄一层皮,皮下全是水,把头翘起来,尾端最后一次排泄废物。我还是觉得超恶心,然而出于某种恶心的心理,我伸手摸了它们一下。
就,突然就习惯了。唉,毕竟换了这么多天屎,而且它们要结茧了。一个个纺锤状的小白茧。
我开始期待它们的破茧。人类有个成语叫破茧成蝶,其实只有蛾子才结茧,蝴蝶是化蛹而出。如果你要缫丝,现在就可以把它们拿出来了。等了十五天,第一个茧开始动,还滚到了旁边的邻居上面,那个邻居也开始动,从茧里面往外一点一点咬。破茧以后的丝不能用,因为全是断的。终于出来了,看起来是湿的,毛全部都黏起来,和人类的婴儿一样丑。等了一会儿,干了,卷曲的双翅慢慢伸展。我伸出食指,它只有摇摇晃晃爬上来,我老是觉得它会摔倒。但它六只脚,其实挺稳的。
我把它举起来,我们对视。
忽略体节的触感,说实话软乎乎的,只要我不去想它的形态;举起来也看不到对吧。
我:突然可爱是怎么回事。黑黑的眼睛圆圆的脑袋毛毛的角角白白的毛毛。好小一只,只有指头大。巴在我手上,害怕掉下去。
我挠一下它的羽状触。它立刻用前肢梳头。再挠一下。再梳。再挠,再梳。你不要再挠啦!
我:好可爱!我爱蛾子!
我被可爱攻击了,不逗它,把它放回纸盒。有更多蛾子也出来了,我发现我手上这只是雄蛾,体型较小,雌蛾要大很多,腹部膨大,里面装满了卵籽。雌蛾趴着,一动不动,雄蛾振动翅膀,飞不起来,就是助爬,尾端对到一起,咬住,开始□□。
然后呢,你也知道,蚕蛾□□完就死了。我睁大眼睛,恐慌地看着我亲手养大的雌蛾伸出尾部产卵管,在纸上一伸一点,一点一爬,缓慢而艰难地爬动,尾后是一大滩黄绿色的卵,新的蚁蚕将在不久后破卵而出。
我的所有雌蛾,我的所有雄蛾,都死了,在□□以后。
五十五天的昼夜苦工,除了吃就是拉,把自己硬生生撑到出生时的一万倍,再吐出不间断的千米长丝结茧,自然界最坚韧的纤维,任何捕食者都不能咬断,只能由自己于十五天后冲破。而这所有努力,仅仅是为了□□,为了传递基因。
我吐了。
自此,我的恐虫症好了,代价是性无能。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难道我还要为科理会的虫子们提供基因?让痛苦代代相传?
至于那些卵,我收集了起来,养了第二次,但是没等它们破茧,我就把它们煮了,把丝抽出来,待在房间里缠了好几天的扇子,后来全送给珐琅了。我再也没养过蚕。
后来我回想这段经历,其实两万年后我族雌性一次仍然拥有很多个卵,但还是只有一个号。
因为剖腹取卵后,繁育中心只会挑选最强壮的一个进行培养。剩下的呢,其实你饮下的第一口蜜液就是比你羸弱的同胞。果然吃啥补啥,还是同胞十全大补。当然肯定不止同胞,还有其它成分。
“最强壮”的标准是什么?都市传说是让这批卵在计算机中模拟发育,互相竞争,谁活到最后,谁就最强壮。我族雄性出生率雪上加霜重要成因之一,一万年前点掉完全变态之后那是一点竞争力也没有。
我拒绝承认这个传说的真实性。雄性这么弱,当然竞争不过雌性;但还是有雄性出生。那么这些雄性是怎么出生的呢,在计算机里诱惑并杀掉同胞?什么伦理惨剧。我打个补丁,应该是雌雄分拣,各自竞争。但这样雌雄比例应该是非常接近的,雄性虽然体弱多病,医学这么发达,一脚踏进坟墓都能给你捞回来。
以上说法都没有获得官方承认。繁部意思是我们天生基因缺陷。
正式行课也好累啊……
余灰佩有人类和虫族两套三观,就是在双重折磨下逐渐阴暗的。会讲笑话是为了得到一点有限的即时的快乐,就像微滴苦和酸的味觉偏好是为了刺激自己还活着,都是生活中的镇静剂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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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除你人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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