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红色的落日余晖,虫群遮天蔽日,向无尽深空赴一场永无回航的旅程。深暗的巢穴之下,最后一只飞蛾仍在母亲的怀抱徜徉。
“为您塑造人骨,妈妈
为您披上人皮,妈妈
为您摹仿人言,妈妈。
您为何不
和我们同往?”
虫母转动着四个眼珠,蠕动着两张口(我可从来没说过我们的虫母是一个人。据说虫母在成为虫母前是一对人类情侣):
“因我生在这儿
也要死在这儿
我的孩子。”
巢穴的网状脉络跳动如充血的心脏,飞蛾低声唱和着:
“妈妈,如果我终将远航
妈妈,如果您不和我同往?”
虫母便微笑。这微笑如此神秘,使没有话可讲。
虫母便微笑。伸出四个染血的手臂,涂抹四张飞蛾的翅膀。
“因你是我怀里最后一个
我便送你涂了我血的四张翅膀
我的孩子。
你要记住:
你将失去,你将得到。
你得到的,你必失去;你失去的,你必得到。”
舱盖外启,液体流走,我被唤醒,面色苍白。
是微滴。扎着头发,一看就没有休息好。正在检查修复舱上的监测数据。
耳畔流淌着太空气泡轻缓的乐音。
我坐着,过了好久才缓过来,呼吸恢复正常频率。
“已经到银心女神了。”我虚弱地开口。
微滴点点头,伸手关掉面板。
“是第二次实体危机吧,阁下。不止。Sphere这一出,整个星际联席都在针对我们了。”我轻声说,“您看上去真的好疲惫。您有什么话要和我讲吗?”
犹豫半晌,终是开了口:
“殿下……出于安全考虑,总长请您稍后进入母巢的黑箱休眠。”
我吃力地捏捏微滴的手。没关系的,我都知道,阁下。
连您也要上班了啊。最后我说。
微滴笑了一下。是的,一会儿我就从补给处的宿舍搬出来,以后就住在作战室了。
旋转的回廊,刺目的白光。我走不快,缀在微滴后面慢慢跟着。
刚过一个拐角,微滴突然止住脚步,我刚想问怎么了,然后我就明白了。
——猜猜我看见了什么?
Sphere。小小一个,孤零零的待在走廊中间,好可怜啊,究竟是怎么回到这里的,真是阴魂不散。它看见我,圆点眼睛又弯成弧线,欢快地问好,似是毫无芥蒂。
微滴挡住我,我拉拉微滴袖子,请相信我,阁下,我可以处理这件事。
我走上前去,蹲下来,平和地问:“小球,你为什么爱我?最先跳到你语汇库的,是哪个词?回答我,小球。”
“‘妈妈’‘怀抱’‘爱’……”小球呆呆地吐出几个词,语调机械而呆板,好像这几个词说出来很难似的。
我顿感好笑,转瞬却又觉得悲哀。小球,连你这机械产物,也刻上了虫子的生物本能。
你们爱我,不过因为我是虫母的一个余影,我的翅上涂了虫母的血。
红砂的遗孤、虫母的末血,温暖胞膜的永世秘境、无法返航的极乐天堂,我是死灰、星屑与破亡,我是起源、希冀与聚拢而被吹散的梦乡尘土。我是大厦将倾的最后悲鸣,我是腥红的落日图景,我是整个旧日的世界余烬。我的傲慢与生俱来,我的痛苦如影随形。
我跪下来,捧起小球,把嘴唇贴在它冰凉的外壳,停了三秒。我把它放下来。
“请你去死。好吗?”
“如您所愿,殿下。”小球欢快地说,于是纳米粒子便向四处流散了。
它死了。
微滴全程保持沉默。我站起来,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级子个体又不是只有它一个。下次申请智能生活助理只保留基础功能好了,情感模块太误事了。
我突然想问微滴,你迄今为止对我的所有情感,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出自于我?
没有必要再问下去了。我不过是殿堂上以供瞻仰的刻像,本不必有灵魂。
A00001。
微滴朝前敬礼,总长颔首。接着又向我致敬:
“这位殿下,您……”
“我知道。”我说,“黑箱休眠。您已亲眼确认我的安危。微滴呢?微滴又会怎样呢?”
总长笑了一下:“您无需担心微滴。战场之上,能威胁到我族少将的,宇宙间还不存在。”啜饮一口茶水,合上杯盖,坐椅后退,敏捷地跳下来,大踏步走向角落里“总长专用穿梭机”——加大号接驳胶囊,拥有专门运输管线——指节敲敲敲,输入目的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危机解除、冬眠复醒之刻,您会见到一个全须全尾的微滴的。”
一道隔断墙,隔开两个世界。墙内是黑箱,墙外是战场。
总长等在墙外,监督入箱全流程,偶尔出声提醒。
合上箱盖前刻,微滴顿了一下,俯身向我说:“……晚安,殿下。”将黑箱斜上推入巨大的“档案柜”,这一壁寂静的坟墓。它有那么多整整齐齐的格子,我不过只占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昏睡气体开始充箱,我往斜下看去,微滴摘下帽子,放在胸前。然后又戴上,右手调整角度,拉下下颚带,神情一瞬庄穆。立定,转身,离去,长靴走在地上,如此坚定,一如二十年前。
总长点点头,正要下调透明度,隔断墙外,四壁剧烈摇晃!
我几要叫出来,而意识已然模糊,四体沉重地抬不起来。
——星际联席……!你怎么敢,你怎么敢的……!攻击母巢?!母巢?!帝国末期那么混乱你们都没讨到好,攻击母巢?!母巢?!
黑箱结构独立,并未受到影响;黑箱之外,整个银心女神剧烈震荡,硬生生承受炮火对母巢建构的撼动!
好半天,总长才从地上爬起来。
一滴血溅到地上。
总长捡起断掉的眼镜——辅助视具,用袖口擦擦并不存在的灰尘,竖着放进前襟衣兜。扭扭脖子,人类绝不可能扭到的程度,这是完全变态的前兆:“我以为我已展现了足够的诚意。把银心女神迁徙到中立地带,只象征性地保留自卫力量。星际联席,很好。”
总长直视前方,瞳孔缩成针尖状,暗红虹膜头一次卸下所有伪装,直面这个阔大的世界。
“回科理会。”标准的露齿笑,“让你们这些真菌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恐怖!”
“一切属于科理会!”
绝望已将我淹没。我已见到无星的未来,如此暗淡。微滴——!你的灵魂又该如何存放?
透明的隔断墙外,微滴站定,在有生的最后一刻,向我比了三个手势。我不懂手语,却在一瞬之间福至心灵,因为我看见你的眼,我读懂那永冻的冰层下涌动的洋流。
右手捂胸,接着前伸,蜷拢中指和无名指,最后前指。
——我得到我想要的了,我可以不爱你了,可为什么,我如此想要哭泣?
“那么,很抱歉打扰你,这位异族上将。”微滴把手放下来,“我接下来的话,也许难以置信,但全是真实的。”
“我不是微滴。二十年前,微滴已死。我是‘唯一心智’。尽管你们在实验室对我的组成部分进行了一些惨无‘人’道的研究,我仍然认可你们是一个讲礼貌的种族。”
“出于促进星际和平的考虑,你们的种族确实有很大的战争潜力,我决定开诚布公,和你们好好谈一谈。请为我接通七十二条委员会的视讯频道,我知道你一直和科理会的高层保持联系。”
那一天如此著名。全星际所有屏幕,所有能进行反射的光滑平面,都在同一时间出现同一会议室。那个白色的演讲者坐在镜头前,做了如下发言:
“公民们,向你们问好。二十年前,十九军区一位少将委托我为你们解决一些问题……”
我承诺为你们解决实体,我承诺为你们带来和谐。演讲者如此说。
没想到吧,是唯一心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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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唯一心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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