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刃穿透胸膛的瞬间,刃从未有一刻如此真实地感觉到死亡的到来。他认命地闭上了眼睛,任由那柄穿透身体的剑刃带着自己狠狠砸在地上。
砰——
强大的气流四散开来,震得旁边那棵火红色的枫树颤了几颤。几枚枫叶簌簌而落,哗啦啦落了刃一身。
钟离立在半空中,以一种睥睨天下的姿态俯瞰着周围的一切。他的眼神十分冷漠,仿佛视野之内所有的一切皆为尘埃,那种不可一世的傲慢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
一头墨黑色的发丝垂在身后,随着微风的吹拂飘散开来。不多时,仿佛世间的风静止一般,披散的发丝自动束起,明亮色的眸子也逐渐暗淡下来。钟离的眼神渐趋柔和,他从半空中降落,在刃的身旁蹲下。
男人的肤色如死灰般寂静,血迹浸透了他的衣服,却无法为其染上血色。然而不过须臾,刃的胸口便微微起伏了下。仿佛按下了重启生命的开关一般,他的呼吸也在顷刻之间恢复。
钟离站起身子,刃慢慢坐起来,发现自己还活着后,脸上的失望再也无法掩饰住分毫。
“连你,也无法赐予我一场真正的死亡吗……”
刃先是捂着脸苦笑一声,然后又如陷入癫狂般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沉闷喑哑,并不刺耳,却有着压抑般的绝望。钟离面无表情地看着神志不清的刃,直到后者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开始咳嗽时,才淡淡开口:“或许你的结局,并不只有死路一条。”
“是,先生说得对。”刃慢慢站起身来,阴沉着脸道:“余后的生活,我只能像个怪物一样无休无止地活下去。”
“……”
钟离摇了摇头:“或许还有另外一条路。”
“什么?”刃捡起自己的剑抱在怀里,“先生是要为我指一条明路吗?”他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不妨说来听听。”
“你想见怀炎老将军吗?”
钟离语气十分平淡,平淡得像是在说今日的天气如何。然而听在刃的耳中,却如平地起惊雷般炸开。
刃像被触电般禁不住颤抖了下身体。他今日之所以如此急切寻求死亡,除了不想再被艾利欧驱使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那便是他不想以这副残躯面对曾经的师父。
他竟下意识去嗅自己身上的味道。
纵使在方才的决战中留下的伤口已经恢复如初,然而身上的血腥味道却终究难以消除。七百余年,他其实早该已经习惯了。但是在罗浮,在见到师父怀炎将军的那一刻,在从钟离的口中听到“怀炎”二字时,他从未如此痛恨自己身上那股独属于彼岸花的死亡气息。
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沸腾起来,直冲太阳穴。他不受控制地在月色下摊开缠满白色纱布的双手,仿佛今日才重新见到一般,双眸中写满了不敢置信。到底是为何,自己变成了如今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像是自问自答般,那些刻意被他遗忘的、尘封在内心深处的记忆瞬间涌入他的脑海。
他还记得那些滚烫的铁水,记得他是如何用它们浇灌出兵刃的雏形。他还记得那高高举起的大铁锤,记得他是如何用它敲打出罗浮上绝妙的兵器。他还记得那滋滋冒出的火星子,记得他是如何怀着观星的心情欣赏它们的激情跳跃。
从沾染丰饶令使倏忽的血肉,获得不死之身,到身犯魔阴,身陷囵圄,再到被镜流劫持出狱,被千刀万剐,最后到加入星核猎手,寻求最后的解脱。一步步走来,他从没有为自己的行为后悔过。即使是重回罗浮,在幽囚狱内见到景元时,他的心里也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愧疚。就算是见到白珩的转世白露,他仅有的情绪也只是稍微有些感伤而已。
或许是因为嘴硬,或许是想破罐子破摔,又或许是觉得根本没有任何必要,他的心情从未波动过分毫。直到偶然看到怀炎,他始终如一的阴沉面容才出现了些许裂痕。
他可以对任何人毫无愧疚,但却无法坦荡荡地面对朱明将军怀炎——也就是他的师父。他的故乡被步离人舰队摧毁,他的一切皆毁于丰饶。他的父母亲人朋友,所有能数得上来的,都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他流浪到朱明仙舟,是怀炎收留了他,教他铸造武器。也是他送自己来罗浮学习,见识世面。但是——
刃闭了闭眼睛。
自己却从未再回去。
往日灵巧的双手已经遍布伤痕,物是人非,他也无颜去面对曾经的师父。只是每每想起,仍如一根嵌入血肉的深刺般,让他痛不欲生。
钟离既然有此一问,说明他对自己的来历已经全然知晓,如今再否认也没有任何意义。刃蠕动了下干涸的唇角,声音有些干涩,干涩到喉咙发紧。
“……我不想见他。”
经历了一番挣扎后,刃恢复了以往那副阴沉的面容,只是眸子低垂,冷冰冰地说出既像是口是心非又像是心口如一的话来。
“……应星。”
听到记忆中的声音,刃几乎以为自己神经错乱了。他几乎是机械般地抬眸,只见一个短小精悍的人从钟离的身后走了出来。他戴着白色的斗笠,一手捋着白色的胡须,一手背在身后。
刃的眼睛刺痛了下。
与记忆中的相比,师父的身形更加伛偻了些。岁月的飞刀无情地在他脸上刻下伤痕,留下沟壑。唯一不变的是那双浑浊的眸子,看向自己时依旧带着记忆里的慈祥和温和,没有失望,没有厌恶,也没有恨铁不成钢,有的只是殷切的关心和深深的期望。
“应星。”
怀炎叹息般又喊了他一声,一双浑浊的眸子里已经隐有泪光闪动。
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摒弃心中多余的情绪,刻意不去看怀炎那张饱经风霜的面庞,只是阴沉着一张脸,剑指钟离:“原以为先生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没想到竟行这般小人行径。”
钟离先是看了怀炎一眼,然后才慢悠悠地将视线放在刃指着自己的支离剑上,顺着剑身看向视线飘忽不定的刃,“这话从何说起?”
“先生口口声声说要赐予我一场真正的死亡,却一直在拖延时间,好让其他的人闻讯赶来,将我这个臭名昭著的通缉犯捉拿归案。”
“应星。”
怀炎的语气已经隐隐有了些许怒气,却不是因他不肯相认,而是他用“臭名昭著”四个字来形容自己,而且还如此习以为常。
怀炎深知,一直以来,应星都在主动寻求解脱的法子。加入星核猎手,也只是寻求□□毁灭而已。他有严重的自毁式倾向,也向来不吝啬将如此难听的话语用在自己的身上。但其实,他的性子里却是有些狷狂的。以往在朱明,他便因天赋初显遭到同学的排挤。先前在罗浮,也因短生种的身份受到不公正的对待。他之所以如此自我贬低,不是因为他真的觉得自己就低人一等,不过是通过这种方式嘲弄命运何其不公罢了。
“……你认错人了。”
直到此时,刃才终于将视线放在了怀炎的身上,说出了那句丹恒一直在对他说的话:“我不是他。”
现在他竟有些体会到丹恒当时的感触了。刃有些自嘲地笑笑,如今自己倒是肯将他的名字从“饮月”换成“丹恒”了。托自己的福,建木事发之时,丹恒就已经开始和过去慢慢和解了。只有自己,只有自己还在追寻他过去的影子,仿佛着了魔一般,欲罢不能。
只是自己有些严以待人,宽以律己。在面对丹恒的一遍遍“我不是他”时,他的回复永远只有无休无止的追杀,一次又一次地逼迫丹恒承认自己是饮月。他若不承认,自己便将他捅个透心凉,将他的真实面目揭露在人前。即使最后的结局更多地是一次次被其反杀,自己也没有任何放弃的念头,反倒是有些乐此不疲,逐渐上瘾。
而如今面对自己的一句“我不是他”,他竟希望对面人的回应是理解和尊重,并放他离开。无他,他只是不想落入联盟之手,更不想接受联盟对他的审判和裁决。
那些假惺惺的家伙嘴上说着巡征追猎,满口的仁义道德,谈起长生不老的危害来那是如数家珍,头头是道。然私底下却对自己长生种的身份有着与生俱来的自豪和骄傲,且对短生种有着天然的排斥和傲慢。他们自诩不凡,高高在上,看不起一切从仙舟之外来的人。他们称之为化外民,意为尚未开化之人,其眼中的蛮族也不外如是。
刃不欲废话,转身即走。
而钟离和怀炎也没有阻拦的意思。他们深知刃一旦被抓住,进了幽囚狱,就算不会被投进朱明仙舟的大火里遭挫骨扬灰,也会被锁链重重锁住,失去自由,如步离人的战首呼雷般忍受经年累月的折磨,生不如死。
直到再也看不到刃的身影,怀炎才心情复杂地收回了视线。浑浊眸子里的水光渐渐散去,他恢复成了先前笑呵呵的模样,双手背在身后道:“让先生见笑了。”
“老将军言重了。”钟离的语气听不出任何的情绪,“故人相见,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听先生的语气,似乎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钟离沉默半晌,“此前我手底下有一夜叉,座下第一人,受命清除魔神残渣。后因业障深重,又见其兄弟姐妹或是自戕或是自相残杀或是走火入魔,不堪入目,遑论入心,便出逃了,再不见其踪迹。后来我才得知,他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依旧不忘守护之责,以身为饵,以身入局,将怪物也一起封死在了地下。”
怀炎轻轻叹息。
钟离不想听怀炎在这里伤春悲秋,讲浮舍的事情也只是想平衡一下怀炎的心理而已。毕竟自己目睹了他卸下伪装之后流露出来的真实情感,而这样的情况,在他们这样位高权重的人眼中,几乎跟授人以柄持有等同的分量了。
也不想探究怀炎出现在这里究竟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如今罗浮四面楚歌,外有步离人冒充狐人潜入仙舟静静蛰伏,只待最后出击;内有持明龙师吃里扒外,与药王秘传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在此等境遇之下,同为仙舟将军,怀炎有意巡视一下也无可厚非。
钟离赶在怀炎出言“安慰”自己之前轻轻道:“我还有些关于龙尊的事情要回去和景元详说一下,就先不奉陪了,望老将军见谅。”
怀炎“安慰”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在未出声之前改口道:“先生慢走。”
钟离微微颔首,快步离开了丹鼎司。
怀炎背手看着已经渐渐有些变浅了的天色,心底涌上来一些情绪。
这位钟离先生,倒是和景元像是两个极端。一个一夜未眠还如此精神矍铄,另一个则是性子散漫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只是二人的脾气平日里都比较随和,虽有些摩擦,应也不至于大打出手。
怀炎摇了摇头,罢了,自己该少操些心了。年轻人的事情,还是交给年轻人的好,就让他们自己去操这份儿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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