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个头刚到能看见梳妆台上的镜子的高度,大大的黑框眼镜遮住了男孩的半张脸。弗兰克在眼镜片后的眼瞳像用清水濯洗过的黑葡萄般润泽明净。花园里,这个乖巧可爱的男孩正站在他外祖父种的树的荫凉下,微微张口,犹豫是否要和他的二舅舅打招呼。
顺着男孩的视线望去,一个阴沉的男人站在栅栏旁,正盯着远处的磨坊。男人瘦高地像一颗树,穿着棕色的旧西装。他的右半张脸从头顶到眼睛有着整片的伤疤,看上去极为狰狞。他没有注意到弗兰克,望着远处磨坊的眼中蕴含着弗兰克看不懂的东西。弗兰克攥了攥出汗的手,紧张地喊出了声:“舅舅!”
他决心出声时以为自己会喊得很响,但声音传到自己耳中却是那样的小。男人却听到了,他转过头来,目光与弗兰克相对。
夏日里,烈日炽热,但弗兰克却打了个冷颤。
这次男人的目光他看懂了。
是想要让他死去一般的憎恶与仇恨。
“弗兰克。”男人的声音低沉冰冷,他向弗兰克大步走来。弗兰克简直害怕地要逃入房中母亲的怀抱,他尝试移动双腿,但他的恐惧将他牢牢钉死在原地,犹如陷入了无法逃脱的泥潭。
男人的影子已经与树影重叠在一起,他走近了,但现在他脸上却没有什么憎恶与仇恨,只有独属于他的阴沉,仿佛刚才的恶意是弗兰克看错了。
男人的身型笼罩了弗兰克,弗兰克似乎一吸鼻子,就可以闻到男人身上的红酒味。
据说当年外祖母是用红酒喂舅舅长大的。
艾伯特看着面前的小不点,小不点穿着不知是他还是他哥小时候的旧衬衫,套着背带裤,被磨损得看不出是新的的小皮鞋上沾满了泥土。
他盯着外甥那丑丑的黑框眼镜后清澈的瞳仁,看见了害怕和善良。
一点都和他那该死的母亲大舅不一样,艾伯特心想。
正有利于自己伤害他。恶意无声地在艾伯特心底蔓延。
“弗兰克,我们来玩个游戏,好吗?”艾伯特在努力掩饰自己内心的恶意。
弗兰克的直觉告诉他,不要答应舅舅的游戏,舅舅一定不会让自己好过的。他慌张地拽住舅舅的裤子,艾伯特的神色一下子就冷冰冰的,弗兰克仰头看着舅舅那有着大片伤疤的脸,硬着头皮说到:“舅舅,你吓到我了,我害怕。”
艾伯特收敛了脸上的冰冷,他蹲下与弗兰克平视,语气平缓:“我的伤疤吓到你了?”
弗兰克的注意力被一句话转移到了舅舅的伤疤上。那个伤疤,巨大而又丑陋,在右半边头从头顶延伸到右眼下方,将舅舅原本好看的脸庞与魔鬼的脸并在了一起。盯着那个难看的伤疤,弗兰克的眼睛一点点被眼泪润湿,艾伯特被戳中了痛点,这是他多年来憎恶痛恨的疤痕。他抓住外甥的肩,眼神狠厉,声音低沉如暴风雨前的低气压:“你怕了!?”
弗兰克的眼泪没有溢出眼眶,他的声音带着心疼:“看起来……好痛啊……舅舅,你痛吗?”
艾伯特没有预料到外甥会这样回答,他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天,他盯着大声嘲笑他的艾玛和塞缪尔,完全忘记了头上和脸上的剧烈疼痛。如地狱烈火般冲天的仇恨和憎恶,让他下誓,他一定要让那两个同胞的哥哥姐姐生不如死,或者死无安宁!
他不由得收紧了抓住外甥肩膀的手,弗兰克吃痛地叫了出来,于是他放开了手。他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用冷言冷语驱赶弗兰克:“你管什么,滚去你妈妈那里。”
弗兰克眼镜后面的润泽眼睛略委屈地盯着舅舅,艾伯特却冷血地用力推了外甥一把。
弗兰克打了个趔趄,终于回过头去,缩着肩,低着头,拖着脚步走向房子。
艾伯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外甥走进房子,然后又陷入了那惨痛的血色回忆。
一遍又一遍的回忆,仇恨的感情愈烈愈强。他要报复弗兰克的母亲,他一定要毁掉她!
时间回到很多年前的一个春天,明媚的阳光将草地上的露珠照得晶莹剔透。小艾伯特站在同一棵树下,他面无表情,眼睛盯着虚空中的某处,安静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时,一颗石子射中了他的脑袋,疼痛像树叶的脉络一样在右脸蔓延。他转过头去,不远处,他的兄弟塞缪尔手拿弹弓挑衅似的朝他扬起嘴角,姐姐艾玛好像在专注地逗小鸟,但她的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幸灾乐祸。
艾伯特没有和他们吵架,他不想吵架,自从他们三个懂事以来,塞缪尔和艾玛就一起欺负他,没有什么成人的复杂恶毒,只是在一起玩的孩子天真残忍地找到了可以让他们一致针对的人。
艾伯特转回了头,不理他们。习惯了被欺负,他已经不想在这上面浪费时间。
母亲为他们三个一起准备了美味甜点,他俩总是以不容置疑的姿态缓缓把盘子揽过去,盯着他的眼睛,好像在说:你没有资格吃。晚上如果他不快点进卧室,他就要被他俩锁在门外。他刚开始还会敲门,急促地敲,大声的敲,直到把房子另一头的母亲吵过来。母亲严厉地让他们开门,打开卧室的门,塞缪尔和艾玛在母亲面前乖乖地低头认错,等到母亲离开,他俩又不满地瞪着他,似乎觉得他做错了。后来他就不敲门了,在昏暗的烛光下游荡到客厅,在沙发上睡一晚。
很多,很多。艾伯特从一开始的对抗,到后来的毫不在意,他学会了创造自己的世界。对他之外的世界,他选择沉默。塞缪尔和艾玛总会对他的麻木感到无趣,然后去找别的乐子。
艾伯特在树下沉默着,他也许在盯着在眼前树干上攀爬的蚂蚁。
塞缪尔又一弹弓射掉了他的帽子。
艾伯特没有在意帽子。
忽然,一阵不好的预感爬上艾伯特的后颈,与此同时,一个巨大的蜂窝掉到艾伯特的右头顶上!
疼,应该很疼,又蛰又疼,脸皮好像烂掉了。但艾伯特已经感觉不到了,他死死盯着不远处大笑的兄姐,盯着他们幸灾乐祸的无知嘴脸,怒火顺着积压多年的薪柴上窜,内心的怒火烧向头顶,他简直要咆哮出声!
但他还在沉默,一如既往的沉默,只是在心底,他向恶魔发誓,他一定要让那两个人生不如死!一定!!!
重新来到现在,艾伯特在外甥走进房子很久后,踱步回自己的卧室。他的卧室没有镜子,但是窗户明净平滑。他从倒影中看见了自己的右半张脸,那从头顶延伸到右眼下方的巨大伤疤,像溃烂的腐肉,恶心丑陋。刻骨的憎恨让他的眼神恐怖慑人,他嘴角下沉,眉头紧锁,将还算好看的左脸变得阴沉。艾伯特遮住了自己的右脸,他讨厌自己的外表,讨厌以异样眼光看他的人。他那傻气的外甥弗兰克,居然会为他难过,呵,他这幅样子就是他的母亲和大舅害的!
他一定会报复的!报复他厌恶憎恨的家人!
……
弗兰克走进房子,上楼到母亲的房间里找她。他娴静沉稳的母亲,正在给茶桌上的瓷瓶插花。她看到她心爱的小儿子,露出温柔的微笑,向他敞开了怀抱。弗兰克顺势钻进了母亲的怀抱,他的头依偎在母亲的颈间,妄图从中获得避风港般的安全感。
艾玛低头凑近自己的儿子,缓缓抚摸着他的头:“怎么了?”
“二舅舅好可怕,”弗兰克垂下眼睛,纤长的睫毛遮住了黑色的眼珠,“妈妈,他是不是讨厌我?”弗兰克抬头问到。
艾玛露出了忧虑哀伤的神色,思绪飞回她最不想回忆的过去——那愚昧无知的童年。她那时不知善恶,做了最为可恶的事情。她和塞缪尔一起排挤了艾伯特,让她的同胞兄弟孤独长大,更为可恨的是,他俩毁掉了艾伯特的右脸。长大后,她每每回忆此事,都十分心痛懊悔。她曾经对艾伯特真心道歉,可是艾伯特只是冷冷一笑,用狠毒的眼神刺了她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懊悔又抓住了她的心:做过的事永远也无法挽回,艾伯特的脸也永远无法恢复。她只觉得胃一阵翻搅,阵痛蔓延上心口。
她抱紧了儿子,用下颌抵住弗兰克的头。“没有,弗兰克,你舅舅没有讨厌你,他只是讨厌我和你大舅而已。”
“为什么?”孩子的疑惑写在脸上。
“你舅舅的伤是我和你大舅造成的,妈妈小时候很坏,做了很不好的事。”
弗兰克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他很吃惊。小孩子经历的少,他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能安慰母亲到:“妈妈现在是好妈妈啊,我最喜欢妈妈了。”
艾玛脸上的忧伤被笑容破开,她抚了抚儿子的头发:“弗兰克真是个好孩子。”
弗兰克抱紧了母亲,他的眼睛盯着虚空中的某处,心中在想怎样弥补舅舅,他想代替母亲向舅舅道歉。以后,一定要对舅舅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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