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姜味现身北洲的第三天傍晚，晚霞夕照，将银装素裹的大地染上一层暖色。
澄澈无边的天际，一缕青影翩然而至，靠近了，守候在神墓附近的帝女军们才认出，这是一艘竹叶青舟。
副统领立马让人去通传，小舟缓缓停泊在云端，良久，未闻舟中人影人声。
空寂的氛围，在冰天雪地的北洲大地，更显得寂寥，像是在昭示凡间即将到来的没落。
帝女军们严阵以待盯着眼前的青舟，“叮铃……”竹叶风铃晃动，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轻轻撩开竹帘，军队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原来是姜味她们到了。
姜味抬眸就看到了正款款走出船舱的楚思滔，相伴百年，她已经十分熟悉眼前这位元婴真君了，但今日再见，却觉他容色比之前更灼丽三分，肌肤如玉，眼波流转之间尽是潋滟情光。
楚思滔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就像是时间仍然停留在云梦泽接亲那日，他启唇轻唤：“妻主，好久不见！”
姜味停下了脚步，眉头紧锁，这个人……这个人……
身后，巫云梦鼻尖轻嗅，一股熟悉而厌恶的气味从青舟上的男人身上传来，她猛然握紧了姜味的手掌，双眼死死盯着男人，牙齿颤抖着。
“就是他！他的魂魄和杀了我们全家的那条龙一模一样！”
楚思滔这个时候才把目光从两人交握的手移到巫云梦脸上，看到女子仇恨的神色，他的眼神却是轻忽傲慢的，说话的语气也是轻飘飘的。
“原来是杂草的血脉。”
他忽然笑了一下，问姜味，“你就是为了这根草，抛下我？”
姜味上前一步，挡在气到双眼滴血的巫云梦身前，反问他：“云梦巫族和青丘狐族都是被你灭的，对吗？”
“呀，被你发现了呢，真是不巧，谁让她们挡了我的路呢？”
他莞尔一笑，明明是绝世的容貌，但眼下只叫在场众人觉得恶鬼现世一般。
“你就是为了这些杂草野兽和我生气？何必呢，人食草木禽-兽者万万，怎么我吃个杂草野兽你就不让了啊，我又没吃你们人……”
他说着，一副委屈的模样。
姜味可以接受他为复仇杀了姞家，却很难接受，他为了复生屠杀了巫族与狐族，三千年，谁知道他手中有多少血色呢。
或许，立场不同，对错也就如同乱麻一样很难理清。
姜味深吸一口气，不想和他辩驳。某种程度上，他也没说错，人与他都是为求生存而已。
只是，他要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杀尽天下生灵，那么，他就势必站在了天下生灵的对立面。
道理，是解决生存问题之后文明的辩驳，只有高度发达的文明，才会将自由情感公理正义这些东西放在生死之上。
而在生存面前，野兽是没有道理的。
楚思滔披着人形的外衣，本质上还是野兽。
她无意辩驳，只是问他：
“姜蝶呢？圣灵山的灵族都被你…杀了吗？”
他幽怨道：“你果然只关心别人，我们见面这么久了，你一点都不关心被你丢在婚车上的丈夫。”
“楚思滔！ 你别装出这幅样子，为了复生，你要屠尽天下生灵，难道你以为我们还和从前一样吗？”
姜味也恼了，明明眼前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可他偏偏要摆出一副被辜负的怨夫模样，总是不肯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她冷下脸来，“我们注定是不死不休的结局！”
楚思滔终于缓缓收回了他脸上的笑容，眉眼冷漠地看着她，但不知为何，有一股细细密密的疼蔓延到全身。
他一直知道姜味的性格，知道若是自己的真实目的被发现，她就是第一个屠刀来杀的人。
可是，真的被发现，真的被她冷脸质问、冷眼相待的时候，真的，真的，好生难过啊！
不管他再怎么伪装可怜，她也不会再多看自己一眼。
她不会爱他了！
意识到这个事实之后，楚思滔身体的暖意彻底退去，仿佛回到了破壳初生之时一样，手脚冰凉。
蛇，本就是冷血动物，或许，他本来就不该渴求人类的温暖。
“你上来，我就告诉你姜蝶她们的下落。”他这么对姜味说，语气里努力不泄漏一丝渴求。
姜味抬脚，右手却被巫云梦拽住，云梦摇着头，眼里没有底气，但嘴上却很强硬，“不准去！”
楚思滔现在的修为姜姜打不过，去了肯定会出事的。
姜味扒开她的手，手指拍了拍腰间缩小到像一个挂件一样的铁锅和菜刀，用眼神安抚她，“没事。”
云梦就这样看着姜味上了那艘青舟，然后青舟飘远，再也不见。
等青舟彻底消失在眼前，她才收回脸上的愁容，低声问副统领，“长公主那边怎么样？”
“南洲那边已经开始行动了，只要姜真君能拖十个时辰，长公主就有把握救出南洲幸存的人。”
————
青舟一路往南而去，姜味垂眸看着云下的山水，说道：“往东走！”
楚思滔停顿了一下，但百年来的顺从，已经让他习惯去听姜味的吩咐行事了，他没有多言，调转了青舟的方向，往东而去。
从北洲到南洲，即使以楚思滔现在的修为也需要好几个时辰，再绕道东洲，只会更远。
青舟从东洲上空经过，东洲是富庶之地，即使月上正空，也依旧热闹非凡，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夜市穿行，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她回身看着楚思滔，眼里情绪纷杂，姜味只是普通人，即使来了华胥，被系统绑定，成为外人眼中的元婴真君，但她的灵魂仍旧是上辈子那个灵魂。
她的灵魂无法接受旁人因自己而死，那种负罪感和愧疚感会把她压倒，就更别提背负南洲万万条生命了。
“你把我喊上来，总得告诉我，姜蝶和南洲百姓如何了。”
楚思滔像是要故意刺激她一样，把自己如何屠杀圣灵山灵族的场面讲得绘声绘色。
“灵族的魂魄真的很美味，比你往日做的那些美食还要更甜美。犼的魂魄，比龙骨汤还要来得鲜美，就连她收养的那个姜雪，虽然魂魄力量很小，但是也觉得鲜嫩可口呢。”
“姜姜，真的很感谢你，要不是你找到了月人村，我的灵魂之力怎么会增强到能够杀了犼呢？那可是天生的食龙凶兽啊！”
姜味听着，双拳握紧，双眼难以自抑地闭上，不想再看见楚思滔那副洋洋得意的嘴脸，一股又一股的呕意从胃传到喉咙。
“哦，还有你心心念念的女儿，姜姜，你怎么没告诉我，那是一只小蝴蝶啊，你什么时候被蝶妖引诱生下的这个孩子。不愧是你的孩子，双手被绑吊在圣灵山三十天，血肉被蚂蚁啃噬干净，都不肯低头认输，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发现它原型竟然是一只蝴蝶。”
“噗……”姜味终于再也忍受不住，一股鲜血直接从她口中喷出，其中还夹杂着破碎的血肉。
楚思滔的手下意识抬起，想要扶住她，姜味却立马后退了一步，警惕地望着他。
他的心搅成一团，她永远不信自己，不信自己不会伤她。
“尸体呢？把姜蝶的尸体给我。”
他看着姜味眼里深刻入骨的恨意，抿唇不言，手腕翻转，一个粗糙的桃木盒子从船舱飘到姜味眼前。
姜味握住盒子的手抖了好几次，好不容易才挑开盒盖，青色绒布上静静躺着一只紫色的蝴蝶，蝴蝶的翅膀支离破碎，靠着一点相连的部分勉强挂在身体上，触角断了一只，看上去，十分凄惨。
一滴泪坠下，姜味小心移了一下木盒，没有让眼泪打扰蝴蝶的安眠，眼泪坠在青色绒布上，晕成一圈又一圈不详的深色。
她只掉了一滴泪，却怒到极点，唇畔忽然上扬，嘲讽地看着楚思滔，
“你喜欢耳坠，这是小蝶在你生辰时送你的妆奁，你如今用它来装小蝶的尸体，楚思滔，你可真有心啊……”
楚思滔被她厌恶、痛恨和失望的眼神扎得生疼，不由后退了一步，沉默不语，半晌才说：“你若是喜欢孩子，我们可以有很多的孩子。”
他语气急切了起来，“姜姜，你信我这一回好吗？我不会杀你的，等神骨彻底复生，我们两个人就是天地的主宰，永生永世彼此陪伴，这样不好吗？再没有外人能来打扰我们，只有我们。”
“呵…呵呵……”姜味忽然笑出了声，眼泪滑下，她到今天才彻底明白楚思滔的意图，他要的是天地万物唯他永存，为此哪怕牺牲所有生灵，他也毫不在意。
他甚至不如寐君，寐君只是要一个万万人之上的位置，他要的，却是全天下覆灭后，只有他自己活着的世界。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陪你永生永世？”
他上前一步，“你爱我，姜姜，万年前你就爱我，不是吗？万年前是身为药女的你救了我，如果你不爱我，你怎么会救我？”
姜味这才想起，自己曾经看到的万年前的记忆，正是因为那一场相救，所以他才把青龙泪放在自己的灵魂里，所以才会有现在这么多的风波。
如果可以，她宁愿当初没有救过他。
不，她当年本来也就不是为了救他。
她内心痛到极点，为圣灵山所有生灵的鲜血，为眼前姜蝶破碎的尸体，为南洲生死不知的百姓。
她要楚思滔和自己一样痛，她嘲讽地看着楚思滔，语带利刺，
“你以为药女当年是救你吗？真可笑，你这种冷血之蛇，怎么会得到人的温暖，她不是救你，她是要杀了你。”
“你胡说！”楚思滔厉声呵斥她。
“你在骗我……你骗我……她就是救了我！”
“你若是不信，就回头看看你的记忆，看看万年前记忆里的药女，她的背后是不是有蛇酒。她把你带回去，是为了杀你泡酒！”
姜味的话把楚思滔的心扎得破碎不堪，他眼神慌乱，根本不信姜味的话，但灵魂却自动把灰尘满布的记忆宫殿打开，来自万年前的遥远记忆重现。
他又重新看到了药女温柔的笑颜，看到了她背后一整排的蛇酒，还有蛇酒里密密麻麻的同类，肢体相缠。
注：前面逃婚那章稍微改了一下，这章提前见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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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她不是要救你，而是要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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