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逆

*

“我无法剥夺人作为存在的一部分。有能力并不意味着有权力,剥夺人的幸福,哪怕是痛苦也亦如此。人们虽然无权决定是否来到这个世界,却有自由选择死亡。他们有权选择是否进入?。”

林间的目光落在了那片黯淡的城市之外,他瞳色间斑驳零碎着电子荧光,将活生生的,衬得像机械改造的义眼。相无晴知道他看的不是那座城,当一山雾弥洄起哀伤时,此时流淌的泪,不是为了晨曦,而是为了昨日泣血的残阳,一痕会隐隐作痛的疮疤。他没有因他的改道而惊愕。这是他的选择,也是他的自由,尽管这自由是深思熟虑后的千茧万缚。

“所以你决定将选择权交付给人们自己。”他稍作停顿,默许了对方,“但没有选择可以十全十美。”相无晴移开了话题,“人总归是无法完美的。”

*

他没有找到针线盒,就像他再也没有找到那块空洞原本的样子。他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开始认为自己是残缺的,而某个听不出是谁的声音,却总在说“破了的东西,补补就好了。”他分不清这句话是训诫还是安慰。但自从它跌进他的耳道后,便再也没有找到出口。

偶尔在那个可狭暗拥挤的杂物间一闪而过的寒光已经污锈不堪。哪怕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不想看见这个扭曲的死物,像被折磨冰死的,吊着半口气不肯下咽的僵尸。这是把金属的扫帚,曾是。也曾在他,身上扯下一块块正常的血肉,一下下地烙上瘀痕。他现在看着它,它不像一只怪物,而他像。他好像替代了所有污秽成为了怪物。而施暴者,那个生下他的,那个生下畸胎的人,他的母亲。死了。

他被告知她是被车撞死的。一辆大卡车。她被卷进车底时连咒骂都没来得及开口,就只剩下一盆倾倒的饭。一颗掉出的苹果因被碾压而没有再动弹。

那个唠叨的人没留下遗言就咽气了。

他见到了尸体。人们匆匆忙忙地叹息,闲聊,来来往往。他不知道人们是怎么奔跑,行走,踱步,站立,离开。似乎车撞死的那个人是他,可是他没死。他把那个装被子用的粗纺袋作为裹尸袋。捧起那很轻的,瘫软的,血肉模糊的,安置进了袋子。她安安静静的躺着,直到他把最后一截脱了骨的手臂埋进袋子。她的眼睛,已经合上,而他,又合上了袋子。他觉得他在看她时,她也透过那合上的眼帘注视着他。他埋了她两次,一次合上了袋子的拉链,另一次在树下填了土堆;她的眼帘也合了两次,一次在红霞中,一次在黑夜里。

在她安葬的一周后,他又像一个没事人那样返校。她说不上被安葬,因为无法维持生计的经济状况,只能允许她静悄悄地死去,偷偷地被埋在树下。肇事司机,是一个负债的,自己下了农药寻短见,一死了之。

他没有了念头,像一位长眠者那样了无牵挂。可在某只滑落的笔,或是某本书毫无征兆地撞向地面而发出哀嚎,呼吸截然而止时,他的胃一阵抽搐。他冲出教室。或许是内脏,某个内脏也滚进了车轱辘里。他干呕着,像把一切都抛出来。他吐了很多东西,化出来的,却全是血。他又忘了吃晚饭。他想将埋在自己心口的瘀血一并吐出来,把那片空荡荡的残缺一并吐出来。可他停下来了,望望惨白的砖墙,望望凌乱的木门。他的咽喉像被腐蚀了的那样酸。他想起了棉絮,他像一个被棉絮塞满的布偶,却不是实心的。你按下去的时候才会发觉——他的心是那么的空。他被填鸭式的灌满了棉絮,想吐,却做不到。哪怕抽出来了,将布皮肢解了,那些絮死了,也是没法彻底的。他的泪已经麻木了,他的泪腺像化了那样,失去了知觉。就像他在望着一条毫不相干的河,置身事外。

从此,他的病更加明显了。有时突然发抖,像一场只有他幸存,也只有他死亡的地震那样。他感觉椅子、地面在游离。如同一个晕船的人那样失重,眩晕。这种痛是死缓,让他充日存在于一种虚幻的不真实里,不像雷击那样干脆利落。他会感觉自己写字的手不是自己的,而是一条缝在里面的线受了拉扯。他所控制的部分像透明的鱼那样萎缩到骨骼里,他成了一条漂泊的船,在风波后撑着残垣断壁,告诉这片溺亡者的汪洋,他还不能沉。

他来不及知道什么是正确的爱,什么是正常的关系。双亲便接连离开,他心底有一道豁口。他不认为亲情是真正存在于他生命中的。这种情感,并不取决于家庭成员的在世与否。有些东西是生死无法左右的。家庭关系的分崩离奇,只是一个破窗后的借口,他的父亲作为地下革命党,顾不上家里,从未真正寄回一封信就被绞刑架夺取了生命。他能体谅他的父亲,他也能理解他的母亲。这样说起来,他博爱得如同一尊泥像,可他是一个人。当他的母亲向他哭诉自己平庸劳碌的一生与孤寂的童年时,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是安慰着她,去理解她,把她递过来的刀狠狠扎进她生下来的肉瘤里,抓紧他的心走,使这矛盾而令他反胃的血全部去死。他活得像一具干尸,而活人到死都在折磨他。他是如此的怜悯这悲惨人间的一切。因为他自己从未得到过救赎。他的病不会被确诊,他不愿成为无病呻吟者。病入膏肓后的死亡会是终结吧?

他很擅长遗忘他体无完肤的原因,也早已被他忘却,或许是某个鸡毛蒜皮的小事吧,发泄情绪不需要理由,创伤却是根深蒂固的,他最想自我了结的时候是那个上学日的早晨。她扯着他的头发,那时,他强忍着恶心留着头发为掩盖头皮上的疤。她骂着他,把他零零散散拼凑起来的自尊砸了个粉碎。他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一个痛苦的人誓必要使她身边所有的人都痛苦。他像那条搁浅在洼水上濒死的鱼,不动弹,也不反抗,反抗激起的只是更多的痛苦。而他又被死死的囚缚在这里,他逃不掉。

“你这种人就不要去上学了。”

她把门锁死了,不顾他撕心裂肺的哭喊。他哀求着,用肘,再是用头去撞那扇门,就像案板上的鱼那样,徒劳地挣扎。窗子很远,外面的天很白,白到令双眼发昏。窗上的铁栏是凌迟的刑具,在他精神上一次次辗过。那只破钟走了起来,推着他向悬崖,向深渊,向无穷的折磨。他什么都做不了,指针想让他死,时间想让他死,她想让他死。这些都比不上,他好不容易熬过了这么多日子,他不肯死,他唯一的希望就是上学,只有这条路才会赋予他一个光明灿烂的未来。

想到这里,他笑了起来。笑的很悲伤,很扭曲。他的感受代替他死了。人们不停地在剥夺他在乎的东西,他看到了她畸形的笑突然凝固了,她对他的嘲笑,在这一场战役搏斗中压倒性的胜利,她解决了她因被压迫而积淀的情绪——可她的眼神又变得惊恐,倘若当她看到他笑得像一个疯子那样,她会怔着,以一种看待怪物的惊惶。她会突然陷入沉默,就这样看着她理应满意的杰作,以一种怪异的、漠然无知的、洒满灰的眼神。庆祝或哀悼,她的孩子终于变成了她想要的样子,比她懦弱,比她可怜,并且比她更畸形可恨。那样她就不会最令人讨厌的那个,所有的压迫与痛苦,就会从她身上转移向他。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像打开一口散架的棺材。

她又把他扯起来,那样坐着,没有理会他终于沉眠后被猛然拖醒。

她开始道歉。

与其说是道歉,不如说是忏悔。她没有给他选择的权力,他的脸上干涸的泪一遍遍淘洗他。他的心口有什么东西枯萎了,空了。她将他折磨的死去活来。接着他原谅了她。这一切就像是一个荒谬的笑话。她已经道过歉了,他又如和再去追究她的过错?他在沉默里神情恍惚,他不想听见她所说的话,任何从她嘴里冒出的语言。他深知自己已经被她潜移默化的影响了,但他不想变成第二个她。

她口口声声说她爱自己的孩子。她也会去缝他破了的衣服,为他的吃穿住行担忧,会去看他,但这些举动都不再像是真实的。他怀疑起现实的真实了,他分不清虚情假意与真情实感。

“相无情。”他的声音像秋天留念枝梢的落叶。好像有什么话停在那,没有再续的下文。他苦涩的笑了笑,正应斩目白刃般的电闪雷鸣。室内在一刹那间晦暗下来,包括那屏荧光,与荧光上闪烁的人影。一切由熟悉,堕入陌生。他明白这是现实在逼迫他面对所谓的真相。他固步自封,但他清醒,他比谁都更清楚向无情,只是一段数据。是他唯一无法怀疑的,最纯粹也最干净的人。

他像被中途拦截的一班夜航,焦灼惊惶与夕阳西沉后,滤下的只有缄默。如同一封没有收件人的信被抛弃,被遗忘,被尘封在一片无人的黄昏里。放眼望去,斜阳下高楼大厦林立,铭刻下几纵将熄的光与影。窗外光明、灿烂、亮堂的天地尚未被城市蚕食殆尽,犹如风筝脱手时的那股狂风之力,这片天空,挥洒着令风雨失色的生机。翻墨汹涌着,将此处光景化为泥淤。长了霉的浓云,凌迟着暖色,掠夺了一线光辉,于是明亮沦陷。

狭隘的屋影紧扼住他的咽喉,像爬行动物中的蟒,悄无声息的缠上他的颈,绞他的呼吸。他却无动于衷,他的背影瘦削而单薄,但固执地为远方的星火屹立。

一星为他而亮的火,一盏因他不息的灯。

所以停电后的万籁俱寂像锈潮那样侵蚀一切,他却在窗中又看到一个身影。那样昏暗又那样明朗,那样模糊,又那样清晰。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不息的心跳漏了一拍,那人提着一盏灯就在渐暗渐昏黄里,走向他。

“林间,好久不见。”

林间从没有表现得如此错愕,哪怕他第一次登陆关于“相”的账号,录入信息后,听见虚拟合成的声音,在他脉搏里像心脏那样跳动,也不曾。他对他的执念,从没有决堤溃散过。可是他已经泣不成声。

自欺欺人也罢。

无需猜疑,无需揣测,无需步步为营。

我见了你,我证明你作为人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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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虚无
连载中逢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