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怕死。
死比活容易。他早就不知道自己是在因何而生，为何而活。就连死，都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别的什么人。
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让他恐惧的，赤条条一命来到世上又一无所有地死去。他不怕死的，死字何其轻松，无非就是失血过多后身体温度迅速流失的浑身冰凉，自断臂处的痛感席卷全身，他咬着牙，咬破了唇，狰狞的死神逼不出他牙关中的一丝呻吟。
见此情景，金光瑶那张永远挂着得体从容的笑脸仿佛淹没在神佛座下的香灰，寂寥无比，愤怒中更多的是痛心，总之不是薛洋预料中那样斩草除根的快意。他手中拿着雪白的布巾，缓慢而认真地擦拭着薛洋脸上的血迹。仿佛在这个将死之人面前，也让他流泪露出几分真情实意的怜悯。
金光瑶从怀里掏出玉瓶，倒出来两颗赤色丹药，掰开薛洋紧咬的牙关，塞进嘴里。一旁的苏涉眉头拧了拧，低下头略有不快道：“宗主，这定坤丹何其珍贵，耗尽多少精力才炼出这么两颗，是专门给您以备不时之需的，何必…”
金光瑶摆摆手：“区区丹药，没了再炼就是。”他擦完了薛洋惨白如鬼的脸，手中帕子早已脏污不堪，他攥紧了拳，“我心中一直视成美如亲弟，本想着不做客卿从此得了自由也罢，只要他高兴，在义城多玩几年也无妨，总想着等他玩够了，我也根基稳固，再回来也是可行的……我放心他在义城，不想最后却落得这个下场！”
定坤丹果然是兰陵金氏秘制仙丹，谈话间，薛洋微弱的脉搏逐渐起伏，顽强地跳动着。他睁开眼，环视了一圈四周布置奇特的窄间，便明白这是从义城到了芳菲殿密室。
“成美，你醒了？”金光瑶松了口气，再次探了探他渐有起色的命脉，神色舒缓下来，“醒来就好，熬过去了，你小子命硬。剩下的都是小事，至于手臂，我会叫悯善拿回来给你重新接上，莫要忧心。以后不论是回夔州还是留下，只要你想，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
他说得不急不缓，心里已经有条不紊为薛洋选好了多条后路，盘算着日后。
薛洋看着眼前黑黝黝的屋顶，透不出一丝光来，他张了张嘴，第一次因为喉咙受创而发不出声，便更加用力撕扯到咯血，道：“我要回…义城。”
金光瑶没想到他到了这个地步还在想着义城，虽说这些年来他派出的探子时常汇报那边的安和场景，但在他眼里这不过是薛洋玩弄猎物的方式罢了，何至于为了仇家连命都不要了。
他颇为恨恨地道：“你还想回去？薛成美，你图什么？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那还有当年薛客卿半分风采！愚蠢！”
薛洋空洞地盯着屋顶，眼球因眩晕而疼痛涣散，道：“图什么？是啊，图什么呢，我能为了点什么呢？”
他不再开口。
金光瑶一噎，竟说不出话来，啪的一声布巾被扔在了清水盆里，晕开了血污。沉默半晌，他又搜肠刮肚说了一番自己如何辛苦经营，仍然需要他一臂之力，日后光景如何明朗之云，最后看薛洋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颓废模样，依然是语重心长地与他说起务必养伤。
然而薛洋像是躺在了冰棺材里，一言不发，也一声不吭。
金光瑶正还要说什么，却见苏涉去而复返，道：“宗主，您待得太久了，过几日还有花宴，你公务仍多。”
久留生疑，于是便只能先离开了，金光瑶嘱咐苏涉好生照顾薛洋，却终究不放心，每日处理完公务便进密室来亲自为他疗伤。
过了近一月，金光瑶再次走密室，一进门就被那股馊味冲得皱眉。
每日的饭食都是顶好的，但薛洋死活不吃，甚至掰着嘴生灌最后都会剧烈呕吐起来，密室里仅仅几天就满是怪味。他的伤养得差不多了，但因为不吃饭，整个人面黄肌瘦，眼窝深深凹陷下去，活像干尸。
金光瑶坐在薛洋床边，道：“成美，你这是何苦？”
薛洋似乎扯了扯嘴角，微微摇了摇头。
唯有长叹！金光瑶道：“成美，你其实比谁都知道，当年的义城，已经不在了。”
当年的义城，当年的人，都不在了。
“闭嘴！”薛洋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忽然死死抓住了金光瑶的手，“我说，我要回义城，城还在、城还在！”
人不在，斯人已逝，长水悠悠。
金光瑶已经明白了他的选择，沉默半晌，幽幽道：“成美啊，不在了，都不在了。”
这一个眼神，犹有万语千言，薛洋用力眨了眨眼，企图把眼珠上的血雾冲开好找出金光瑶脸上撒谎的破绽，小心翼翼又心知肚明地问：“什么叫不在了？义城还在，晓星尘的身体还在，只要我拿回霜华剑和锁灵囊，我就一定可以…你帮我，最后一次。”
他的目光是幽暗的神潭，唯独说起这个名字时眼睛亮得惊人，非要金光瑶肯定他，急切地盯着对方。
金光瑶仰头叹了一口气，深知如今的薛洋再也回不去了，何必强留。他道：“不可能了，尸体被火化，锁灵囊和霜华剑被带走，不知所踪。晓星尘的坟，已经生杂草了。”
瞳孔中的亮光慢慢熄灭下去，薛洋茫然地瞪大眼，头无力地垂了下去，像是听不懂这句话一样费力地摇了摇头，只觉天昏地暗，耳边湿热留下血柱，猛然呕出了一口血，吐出了定坤丹。
看不见，听不清，脑子里重复着“晓星尘回不来了”，他伏倒在地上，嗬地哭出了声，终于知道什么是心肺剧痛，肝肠寸断。
见定坤丹被吐出，苏涉一惊：“你不要命了！”
金光瑶静静看着他，道：“没人能救他，是他自己不想活了。”
他的手被薛洋紧紧抓着，可能薛洋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想要抓住的，不是在手中，而是在心底，在他自己都不承认的心底。金光瑶怒其不争，却又因薛洋即将死去而悲伤至极。
五感离散，魂魄离体，降灾自动断剑。是消散在风中魂归大地，或是堕入阿鼻地狱永不超生，他的眼神满满涣散，薛洋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最终无力地倒下。
“晓星尘，来生渡我。”
时间一闪而过，又仿佛过得很慢很慢，二十多的生命在他眼前走马观花闪过，眼前转着很多个人的脸。常慈安挥起鞭子时的凶神恶煞，金光瑶绵里藏针的面容，以及晓星尘忍俊不禁的笑和最后毫不犹豫举剑自刎的玉山倾倒……
有笑声有哭声有歇斯底里的尖叫，每一个人都在叫他，细微又转瞬即逝，抓捕不到，但每一声都贯穿他的耳膜，薛洋困在人间恩怨里，被失败的一生完全腐蚀，彻底崩溃。
每一个面孔都看不清，但每一个人都与他息息相关，刻进了他的生命里。
处处充斥着黑暗，无尽的痛苦如滔天洪水，仿佛沿着皮肤渗入把他的骨头浸透泡烂，身体的疼痛撕扯着灵魂的惧怕，每一声痛斥都在凌迟他肮脏的心脏。
飘忽的灵魂被万鬼撕咬，魂飞魄散之际，暗夜活生生被撕开一道裂缝，照进了一束耀眼的光！
薛洋看不清，却只觉那光柔和深沉，将他揽住，一时间，万鬼安息。
那是远在天边无法触碰的一子星辰，为他驱逐了一切黑暗恐惧，长风卷起，霎时间薛洋的灵魂被高高抛起，坠入了一座长生天桥。
“薛洋，命缘三生渡，去吧。”
薛洋双手合十，跪在黄泉水之畔，看到人间的万家烟火，他道：“何人渡我苦命缘？”
那声音不再出现，却如浩荡长钟，敲响了他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震耳欲聋。
声声不息，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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