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时之政府应该比我更熟悉他。”
方才跳脱的孩子崩起脸说正事，竟也显出几分威严，时之政府的工作人员沉默，他能听出这位新任审神者想说什么。
“你刚才也说了，未暗堕的刀都很温顺，作为刀剑有凶性也无可厚非。”
“比起直接销毁，难道不是查清楚‘他们为什么暗堕’更重要？”
查？
没什么好查的。
暗堕，本来就不太可能是刀剑的错。
他忍不住叹气。
他们选新任审神者总是悄无声息，直接在人脑内询问是否愿意，这种方式方便快捷还有逼格，虽说这次被仙舟拦下了。
然而已就任的审神者并非与时之政府毫无交流，他在大厅工作，每天都能看到不同审神者带着不同刀剑经过。审神者外形、性情、品德各不相同，刀剑却总是同一幅样子：
所有一期一振都很在乎自己的弟弟；所有压切长谷部都很在乎主人的命令；所有今剑都爱蹦蹦跳跳到处玩；所有乱藤四郎都喜欢可爱的东西。
或许会因为所处环境不同有些许差别，本质却不会变。
工作人员转头看现在的乱，话说得很慢：“我们清楚，我们最清楚——”
“你们原本有多好，你们是应该被称颂的刀剑付丧神，是值得被当作宝物的存在。”
乱怔怔回望他，眼睛由水蓝色变为血红，光是简单站着，都像是具现化的不详。
“乱藤四郎，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清剿暗堕本丸，也知道审神者对我们来说有多重要，对吧。”
“……知道。”
工作人员知道是非，然而对暗堕，他们一直是这样做的：最保险，最方便，也最不近人情。
他闭上眼：“对不起……！”
三把剑自上方来，轻巧又快速地插到中间，各据方位围着情况更加不稳的乱藤四郎，冰凭空生出，由下往上将人半身冻住，前进不得，也隔开了工作人员。
“都说了我在这里。”
“这样就好了，”彦卿收回手，周身逸散蓝紫色的光亮，眼神平静却有如刀锋，让他不由自主偏头躲避，
“大叔，乱现在也很好，不要选择性忽视啊。”
不清楚代价的少年人。他咬牙：“审神者大人！”
“我听得懂，”彦卿走过去，挡在乱身前，“意思就是，一把刀剑暗堕了，只意味着他曾经在审神者身边受尽折磨，而不代表他本身犯了什么错。”
少年人的世界界限分明，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成本什么的不考虑。审神者更重要关他什么事？他只知道自己身后这把刀是完全的受害者。
“将军不是也说了，决定权在我吗。”
景元微笑颔首。
十来岁的少年意气风发，捅破天都有人兜底，径直摊开乱给的那张协议：“我就要签这个。”
工作人员劝不动，急忙转头：“乱藤四郎！我相信你们都是内心纯净的好孩子，但你也知道，暗堕刀剑处理掉对大家来说才是最方便的……！”
乱沉默，躲开了他的视线，缩到彦卿背后。
“最方便？”
少年得理不饶人：“就是说，有可以不用销毁他们的方法，只是不够方便而已。”
新人审神者站在灯下，将跪倒在地的刀剑护在身后，昂首，金瞳璀璨：“说说看吧。”
那不是会轻易放弃的眼神。
工作人员沉默片刻，妥协了。
“我要和上面的商量。”
*
真是，完全不知道在做什么了。
乱缩在角落，看他们忙来忙去做前往那个本丸探查的准备，眼神空茫。
来到这个世界后，他就没有回过那个本丸。现在想起来，他连自己怎么来这边的都不知道，好像只是摔了一跤……
他想找新审神者，不用对他们多好，愿意提供灵力就行；灵力也不用太多，能让一期哥和大家恢复原状就行……乱缩得更严实：
之前的审神者吝啬于使用灵力，他对灵力没什么概念，但想也知道，要让暗堕刀剑恢复原样，需要的灵力怕是超出想象的多……
他之前想，哪怕用“神隐”要挟，也一定要绑一个审神者回去；
后来那个人劝他，他又觉得暗堕刀剑确实不应存在，自己应该被毁掉；
可是彦卿那样说了，他又想：我没有做错，为什么不能继续存在？
实在太不甘心，才拽着救命稻草不肯撒手。从头到尾都像是被人扯来扯去，现下无人打扰，又想起来：那个人说，我会污染他的灵力……
眼前一晃，是一个饮料杯，紫色白色的可爱外包装，不认识的图标和文字。
“尝尝？”
他看中的审神者半点不避讳蹲到旁边，给他递了一杯后自顾自开喝，说一些很没紧张感的话：“星芋啵啵，符太卜爱喝这家，口碑也不错，我是觉得太甜……”
乱接过，没喝，深吸一口气，开始说话，说他这段时间的困惑，说他接下来的担忧，说一变再变的想法。
“很正常啊。”对方秒应，好像没什么大不了。
“我刚才去买喝的，”彦卿伸手往路边一指，看不出他在指哪里，“本来想买仙人快乐茶，但感觉太普通了；”
“之后又想天热，要不买点清热的凉茶，没找到。”
“最后买了这个，”彦卿晃晃手里的杯子，对他说，“多正常。”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位审神者性子很直，很好骗，但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会被他注意到，而后拼凑出大致的方向，再不留情面地直接指出来。
“会犹豫，说明在思考；会思考，正能佐证你不是能被随便处理掉的物件。”
“你是不是在想：你们是分灵，你消失了还会有新的乱藤四郎，而且比你更干净更好用更听话。”
乱呆呆点头，被审神者狠狠敲了一下。
“痛……”明明那么多痛都忍过来了，现在在这个人面前，突然一点痛、或者说，一点他的失望情绪都忍不了。
乱很委屈。
彦卿敲他，却没有和他多做解释，站起：“我们要去你之前在的那个本丸了，里面应该有你的同伴。”
“坚持了这么久，至少，等重新见到他们再来怀疑自己啊。”
*
通过这个就能到了？
彦卿好奇地摸摸通道空间壁，摸着和普通墙壁差不多，蓝黑两色交织变化，最前方依稀能看见一点亮光。壁垒外空间被切割又不断重组，行走在其中，就像不带任何防护走在宇宙里。
符玄锐评：“简陋了些。”
工作人员：这么简陋真是对不起哦！
景元哈哈怪一样又开始哈哈：“小子任性，给诸位添了这么多麻烦，真是抱歉。”
彦卿扒在通道口看，跟着说：“很抱歉，但是……”
“彦卿会为自己的选择负起责任的，”将军转头，对他的徒弟眨眨眼，像是不必言说的默契，“倘若事情无可挽回，他也不会手软，是吧？”
“是！”彦卿抬头，脆声应。
工作人员：……随便你们吧。
清剿一个本丸的刀剑对他们来说其实不难，就是因为不难，才会答应这孩子在里头乱来的要求。
“不难吗？不是说暗堕刀剑都很凶？”彦卿两手交叉撑在脑后，在通道里接过话茬。
“我们的审神者也很强啊。”通道很长，没事做，工作人员相当自然地聊下去。
而且审神者大多了解刀剑的弱点，有些范围窄、有些机动低、有些夜不能视，针对性地逐个击破，自然就不难了。
“再者……”他犹豫着，惋惜地看了眼旁边一言不发的乱，“暗堕刀剑有多少‘生’的想法，也未可知。”
但大抵是很少的。
他们承载着或长或短的历史，都有自己的骄傲。暗堕刀剑若是短暂清醒过来，自请跳刀解池的才是大多数。
彦卿懂了。
症状有点像魔阴身。
丰饶星神的赐福亦是诅咒，仙舟人因赐福变为长生种，然而寿至八百岁后，就有可能堕入魔阴，沦为全无理智的怪物。
仙舟翾翔几千年，既是在追讨各个世界的丰饶孽物，也是在寻求复归凡身的方法。然而至今没有找到。
魔阴身治不了，刀剑的暗堕却是有望恢复的……
彦卿撑下巴思考：既然如此，不治不就可惜了？
工作人员皱眉点头：“这也是你们仙舟明明答应合作，却还是不愿意提供大量审神者，只愿意慢慢选派人手的缘故咯。”
“对。”
时之政府的时空间跳跃方法，若是被心术不正的长生种利用，在各个世界跳跃停留，还留下后代，就近乎于仙舟主动散布丰饶的诅咒了。
“你们也不容易啊。”
两个人一起叹气。
“不然你以为？”
“我以为仙舟老人家上了年纪反应慢……”
工作人员摸摸鼻子，尴尬转头往前看，眼一亮：“到了！”
通道已经走到尽头，彦卿也兴奋，乱顿了一下，往回缩，被他一把拽出来。
回来了。
天灰蒙蒙的，枯草丛生、池水干涸，很久没人打扫，路上尽是枯黄的草屑。乱一阵恍惚，从这里看过去，后山那棵大树已经完全枯死了。
“不对劲。”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这里生机禁绝的程度还是超出彦卿的想象。他持剑警戒，工作人员缩到他身后，乱径直往前走。
“乱！”
气氛太诡异，可不好乱跑。
他急急忙忙跟上，看到乱停在走廊边才安心。
工作人员开口：“我们先去天守阁……！”
血。
溅在纸门上，流到走廊里，血迹经走廊辗转蜿蜒，一直到楼上去，已干的血迹呈现一大块一大摊发臭的黑红色，像只吃人的怪物。乱站在纸门前，没有动作。
工作人员忍不住掩住口鼻。
彦卿握拳，盯着那摊血迹：
没有搏斗的痕迹，死者应是反应不及或是被人从背后偷袭，一剑穿刺要害，大量失血，失去反抗能力。凶手并未停止或就近抛尸，而是将人拖行至楼上……
为什么？楼上有什么吗？
“哦呀……”
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彦卿一僵，迅速回身，召出飞剑：“谁！”
来人没理他，缓步走来，眼中两弯新月已变成漆黑，却偏头微笑，脾气很好的样子：
“乱，你还在啊。”
倘若忽视两个付丧神身上的血色，这应当是不错的再会。
乱转身，抬头，声音干涩：“……三日月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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