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1747年5月】

接下来的两个月,我始终没同傅恒讲话,但马场照去不误,并且我让人把傅恒弄来的驯马暗中换了两匹烈马。

马儿性子烈,不服驯教,跑起来速度就是快。我过足了瘾,但危险也随之而来,两次坠马没能瞒住傅恒,他知道后狠狠训斥了马场的下人——我从未见过他对谁发那么大的火!

此外,他还没收了我的马、禁止我再去马场,同我大吵了一架……事后回忆起吵架的内容,着实幼稚,老夫人见状都懒得劝。但在当时,我和傅恒谁也不肯先低下头,于是又开始了新的冷战。

消息不胫而走,不知怎的传到了容音耳朵里。那日傅恒上朝,容音下旨要我入宫,我刻意避开与傅恒同行。

到了长春宫,容音便询问事情的前因后果,却在听后忍不住掩唇发笑。

“皇后娘娘,此事哪里可笑了?分明是傅恒太霸道,他凭什么不让我去马场?凭什么收了我的马?明明是他说买马场是让我去练骑术的,他怎么可以出尔反尔呢!”

容音语重心长:“傅恒是怕你受伤。”

我急急辩解:“可我没有受伤呀!我学过如何安全坠马……”

“事无绝对。”容音压了压笑意,说,“纵然你百般小心,可万一呢?万一从马背上摔下来,伤的不还是你自己吗?傅恒是真的担心你。”

我还是生气,托着下巴愁眉不展。容音见我这样,竟笑得愈发灿烂明朗,缓缓道:“其实,本宫见你们夫妻吵吵闹闹,心里十分宽慰。”

我大抵明白容音的意思,却不知该回应她什么话。我把手放回膝前,垂着肩,久不言声。此时魏璎珞进殿奉茶,我瞟她一眼,旋即又将视线落回自己的脚尖。

容音似有所察,让魏璎珞去看顾和静公主。待其走后,容音问我:“尔晴,你与傅恒总这样疏离,不怕有人趁虚而入吗?”

我知她并非暗指魏璎珞,轻笑一声,异乎坚定地回答:“不怕,我相信傅恒。”

容音有些意外,琢磨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我的言外之意——傅恒心中只有魏璎珞,旁人又哪有可乘之机?她轻拧起眉心,道:“傅恒已与你结为夫妻,便不会再有别的心思。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尔晴,你该同他好好过日子才是。”

我懒得再争辩,颔首道:“娘娘说的是。”

容音又与我说了会儿话,不外乎是些家长里短。倒是我在马场的事,她颇感兴趣,多问了两句,我便也多回两句。其间,我仍忍不住小小抱怨:“傅恒选的马确实温驯,温驯到它压根儿都不跑,我坐在马背上感觉跟骑驴没有区别……”

随后,容音估摸着时辰遣人去养心殿请乾小四一同用膳。我虽想念宫中膳食,却清楚自己不便再留,正要跪安,忽听容音免了我的礼,朝着我身后说:“傅恒,快带尔晴回家吧。”

我回身一看,傅恒居然出现在我的身后!可他何时来的?我方才并未听到有人传旨啊!

哎?莫非他比我还先到的长春宫?

我尚未回神,傅恒便抓起我的手往外走去。经过庭院时正巧碰上魏璎珞迎面而来,他二人轻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回府路上我不得不和傅恒坐同一辆马车——送我来的那辆车已被下人先赶了回去,定是傅恒下的令——相顾无言。

敌不动,我不动。我打定主意不先与他说话。

傅恒看了看我,率先打破沉默:“今日皇上找我商议金川之事……”

我捂着耳朵不听,眼睛也闭了起来,冷漠地吐出四个字:“与我无关。”

傅恒噎了一下,抬手抓住我的手腕,强迫我听:“我说完便赶去长春宫,在屏风后听到了你与姐姐的谈话。”

“哦。”

“我没想到你那么喜欢骑马,我……”傅恒顿了顿,“我命人重新修缮了马场,将场地铺得更平了些,你若还想去便去吧,只是这回一定要佩戴好护具。”

他在示好?我乜斜着傅恒:“那我的马呢?”

“你挑的马性子确实太烈、太暴躁,莫说是你,连我也要好久才能将其驯服。”傅恒见我脸色不大好,又忙说,“我知道你嫌那些旧马太过温吞,便托海兰察新换了一批,想必你会满意。”

我叨叨着:“哼,大清的马要都是那么磨磨唧唧,便不会再有什么巴图鲁,全都成了东郭先生……”

傅恒闻言莞尔,却又瞬间装回严厉的样子说:“循序渐进,哪有像你这样一上来便挑性子最烈的马,不是自讨苦吃是什么?幸亏你没有摔伤,要真摔出个好歹来,你叫我如何向额娘交代?如何向你祖父交代?”

还不是你先惹我生气的。我抿唇不语,脸上写着不服不忿。

傅恒见状,略不自在地问我:“你是不是还在跟我赌气?”

“哦?我何敢与傅恒大人赌气呀?”我阴阳怪气地说。

傅恒叹了叹气,解释道:“我从山西给你带回东西了,好吃的、好玩的,一样不落。”

“哦?哪儿呢?叫鬼叼去了吧?”

“是,鬼叼了去。”傅恒面不改色地细数,“那只鬼时常躲在屋里小酌,所饮之酒便是产自山西的汾酒,每每喝得尽兴,她还要哼唱小曲儿,自以为没有被人发现……”

“住、住嘴!”原来我叫杜鹃偷拿的酒是傅恒从山西带回来的!

傅恒还说:“另外屋内花架上摆的漆器,妆台前的云州铜镜、五台紫石,书案的潞州方墨……那只鬼每日进出卧房那么多次,居然一次都没有发觉,可真是……”

“咳咳咳!”我赶紧咳了咳,傅恒说的那些东西我不是没有注意到,只是我以为都是杜鹃添置的,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傅恒。

傅恒笑了笑,又从座旁拿出一只长长的盒子递到我面前。我打开一看竟是几支羽箭,顿时双目放光,惊喜道:“朔州雕翎?!我从书上见到过!”

傅恒的笑容里多了一丝得意:“自古骑射不分家,我在马场设置了箭靶,想来你会喜欢。”

“当然喜欢!”看在傅恒如此用心的份上,往日气怨一笔勾销。我同他说,“等我练好骑射,定邀请你去看!”

此后我隔三差五去马场,一呆便是一整天,却不想正如容音所料,有人趁虚而入了。

杜鹃听下人说最近府里许是要迎一位贵客,乃纯妃胞妹苏静姝,且亦有谣言说是纯妃想让皇上把苏静姝指婚给傅恒,遂火急火燎地跑来告诉我要早作准备。

彼时我正练习射箭,对杜鹃的话概不放在心上,敷衍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言罢,拉满弓弦,松开右手,一发箭矢正中靶心。

傅恒会被那些莺莺燕燕迷了心智?呵,可笑!他心心念念的唯魏璎珞一人,不论是谁,即使天仙下凡,他都只会嫌恶地将其一把推开。

苏静姝到底是进了富察府。她入府前一晚,傅恒搬回到卧房,同我讲最近一阵子他都要在此过夜。我虽觉得有些别扭,但,可以理解。

入夜,我和傅恒平躺在床上,谁都没有睡着。

傅恒开口:“苏静姝进府小住是皇上的意思,纯妃有孕,皇上顾念龙嗣,不好驳了她的面子。”

我闭起眼睛,鼻前飘来阵阵淡香,是傅恒沐浴后身上的香味。

“嗯,需要我做什么吗?”我说完,感觉身边的人动了一下。

傅恒声音轻了些许,问我想做什么。

我不答反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傅恒许久不说话,我撩开眼皮看去,他已侧着身子睡着了。

翌日一早,苏家的轿子便抬到了富察府门口。

傅恒与我一同迎客,自始至终态度客气且敬而远之。苏静姝的两只眼珠子仿佛长在傅恒身上一样,只朝他曲身轻拜而视我如空气。

傅恒遣人将苏静姝带去偏院住下,同我的院子隔着两道月洞门,可谓互不干扰。

起初确是谁也不理会谁,只有杜鹃不时跑到第二道月洞门后伸长了脖子打探偏院的人和事,然后回来紧张兮兮地告诉我,苏静姝日日去给老夫人请安,竟比我这个正室还要勤快。

我笑杜鹃:“多一人伺候,老夫人便多享一分福,好事。”

杜鹃嘴巴撅得老高:“万一老夫人被伺候得高兴,真将那苏家二小姐指给少爷怎么办!”

“放心,不会。”

若非苏静好入宫为妃,苏家至今都还是民籍,即便乾小四抬举让苏家入正白旗包衣,却仍与富察家相差甚远,老夫人尚且看重门第,苏静姝要想嫁入富察家还得费好一番功夫。再者说苏静姝自视甚高,岂甘为他人妾室?可傅恒的正妻之位是御赐,她终此一生都别妄想……进不进富察府,到底要看她对傅恒的感情有多深了。

似乎所有人都担心我和傅恒会因苏静姝的到来而产生嫌隙,唯独我们两个当事人浑然不觉,毕竟我与他以前的关系也不过如此,实在想不出还能坏到哪里去。

七月末,金川战事吃紧,清军攻势甚猛,逼得金川番兵退守碉寨。然时至八月,张广泗久攻碉卡不下,黔驴技穷,后得圣谕,暂且休战。

傅恒因此忙于公务,三五日见不到人是常有之事,我早已习惯,顾自吃喝玩乐,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满满当当。

苏静姝却不知个情,守着那处偏院盼傅恒盼得脖子都长了。后来实在按捺不住,她端着亲手泡的茶水去书房寻人,结果没见到傅恒,倒见了青莲。

二人见面后具体发生何事,我不得而知,只是在那之后,苏静姝便去老夫人面前告了一状,说是府中下人对她不敬,暗指青莲。

老夫人叫我过去问话。我看看稳坐上座的苏静姝,又看看跪在地上低声啜泣青莲,心想:苏静姝眼神儿挺好,才一面便瞧出青莲对傅恒的心思了。

“额娘,青莲不是我的人,她一直在书房伺候,只听傅恒差遣,若真对苏二小姐有不敬之处,也该由傅恒来罚。我私自罚她,怕是会惹傅恒不高兴。”

许是没想到我会三句话离不开傅恒且这般看重他的心情,老夫人表情十分讶异,而后倍加欣慰地点点头,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罚了青莲半月工钱算作小惩,三言两语便将此事翻了篇儿。

我瞥见苏静姝的脸色不大好,却并没把她当回事儿。不料几天后,我去马场竟看见她也在!而且她还骑着我的马在场内胡乱转悠,让我的师傅亲自为她牵马……

我忍着怒气问是怎么回事,下人哆哆嗦嗦地告诉我是傅恒带人来的,他们不敢拦。

我瞬即火冒三丈!恨不得当场烧了整座马场!

富察傅恒,你这是公然打我的脸!谁不知道这马场是你专门为我买的、师傅是你专门为我请的,如今你却明目张胆地带另一个女人来……

纵我知道以苏静姝的手腕,她有的是办法迫使傅恒不得不带她来此,可是那也难抑我心头怒火!我慢慢在场边行走,与傅恒相距几尺时停下,冷眼看向他,面无表情地点头道:“傅恒,你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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