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那陌生男子带了几分怒气的脸忽地一顿,转眼又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瞧瞧,这小大人的模样,真不像是王老头教出来的。若非我亲眼所见,倒有些怀疑自己找错人了。”
男人说着,摆起一副有恃无恐的架子,朝黎小满步步逼近。
黎小满深吸一口气,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颤动,悄然运起炁来,只待看准时机便要出手。
而这蓄势待发的紧张对峙却在下一刻被打断了。
“小兔崽子!没事儿别跑你爷爷这儿来犯浑!”
胡同口外突然传来一声大喝,紧随其后冒出一道身影。一身半旧青布衫,眉头锁得死紧,松垮的老脸上一副怒火中烧的表情,正大步朝这儿赶来。
见到来者熟悉的样貌,黎小满面上不显,心里却松了一大口气,连忙迎了上去。
“爷爷!”
她清脆地喊了一声。
那陌生男人也听到这称谓,顿时讶异地挑了挑眉,见王老头跟护小鸡仔的母鸡似的将那女娃护在身后,更是稀罕的啧啧称奇。
“稀罕呐!堂堂鬼手也有这么慈祥的时候!你去照镜子看看,现在的你哪有全性的样子?”
这鬼手王听他这么一说,一张脸阴沉得可怕,声音也拔高了几个度,道:“放什么屁话!你找过来就是为了看我老头子的笑话?”
陌生男人将双手揣进袖口,笑嘻嘻地作了一揖:“嗨,这可不敢当,我过来是想求您帮我办件事儿。”
“哼!”
王老头将自家孙女挡在身后,语气分外不善:“既是找帮手,那就别寻错了人,堵我徒弟算什么本事!”
陌生男人瞧着像是没当回事的样子,嘴上却道:“哎哟,消消气消消气,我这不是跟小朋友开个玩笑嘛。”
他嬉笑着,和王老头说起话来一副熟稔的态度。王老头摆明了怒气未消,只冷冷瞥了他一眼,牵起黎小满的手就往外走。
这时候,黎小满开口了:“爷…先生,还有东西落在胡同里没拿。”
她隐约觉察到爷爷好像并不想被这个男人知道他们的亲缘关系,遂临时换了个称呼。
站在一旁的男人‘噗呲’一声笑了起来,又在王老头的怒视里忙不迭地说:“诶,别急,我去拿,我去拿就行。”
也不知男人使了什么本事,脚下如风,很快便拎着一堆东西回来了。
见状,王老头又是一声冷笑,扯着黎小满就走。男人也不恼,似乎很熟悉这种相处模式了,自顾自地跟在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找王老头说些闲话。
黎小满被牵着往前走,她抬头看了看爷爷,又扭头悄悄看了眼后面亦步亦趋跟着的红鼻头男人,想了想,什么话也没说。
就这样相安无事到了家。
屋内灯点的通亮,洋炉子里的火也烧得正旺,半新的家具陈设被擦抹的干净,作为临时居所还算得上不错。可租借这房子的人大抵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会有客人造访,眼下三人齐刷刷站在这屋里,显然空间格外拥挤。
“走,出去说。”
王老头终于开口道,摸摸黎小满的头,转身看向男人时又是一张阴鸷面庞,警告似的瞪了男人一眼,开门走了出去。
男人像是无奈地耸耸肩,朝黎小满做了个拜拜的手势,跟着王老头出了门。
黎小满乖乖站在原地,目送两个大人一前一后出了门,提起菜篮子绕到了后面厨房,琢磨着今晚要做哪样菜。
屋外。
此时正值初秋天气,瑟瑟西风吹来,越发显得马路上静悄悄的。街上的电灯次第排得老远,越远排列越密,一串亮星似的悬在半空里。灯光下偶尔有几辆人力车,带着一只半黄半白的灯,‘咯吱咯吱’地从马路上拉了过去。
“你这徒弟可不像徒弟。”
街上,并肩而行的一老一少里,那年轻人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我说,王老头,这该不会是你孙女吧?之前流传你儿子和你割席断亲,做了别家的上门女婿,这事儿不会是真的吧?”
在行当里被起了个‘长鸣野干’的诨名的男人笑着问道,只得来身旁老人一个冷冰冰的打量。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老人苍老的声线格外冷峻。
长鸣野干却像是没意识到周围沉重的氛围,依旧笑道:“要真是你孙女,那可得好生庆祝一番,我这就把那几个混蛋叫来!一来贺你鬼手王后继有人,二来也叫他们认认人,今后都是道上混的,可别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
“……”
王老头沉默不语,好半晌才冒出一声:“她不是这条道的人。”
这算是默认了黎小满是他孙女的事儿,长鸣野干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笑容在脸上逐渐扩散。
“哟呵,多新鲜呐。”
他道:“我瞧那丫头的‘倒转八方’使得挺溜,就是交起手来生疏得很,想来没怎么和人练过。以你的本事,怎会交出这样一个徒弟?”
王老头又是一阵沉默。像是在斟酌什么,过了好半晌才道:
“小苑,实话跟你说了罢。也不怕你笑我,倒转八方我是当戏法教给丫头的,她只当这是寻常把戏手段,今后也不会踏进异人圈子。”
顿了顿,他又着重强调道:“这事儿到此为止,明天我就跟你走。”
“嘿,您这话说的,稀奇!”
长鸣野干的两条粗眉毛挑得老高,嘴里啧啧称奇:“走?去哪儿?哪儿还有这热闹看?你莫不是老糊涂了,倒转八方都交出去了,你还说这丫头不混异人圈儿?”
王老头没开腔,兀自朝前走着。
没得到回应,长鸣野干又嘻嘻哈哈地凑了过来:“你看你,怎么愁眉苦脸的。有个能承你手艺的孙女,这是好事啊!难道你还后悔了不成?”
王耀祖确实后悔了。
他闷闷不乐地负手走在街上,思绪却飘回了以前。
年轻时他心高气傲,和家里婆娘一言不合便负气出走,留下他们孤儿寡母艰难度日。
数年后那股气性才消,回去探亲时才知,孩子他娘早就撒手人寰,留下个已长成的儿子,见了他这个素未谋面的亲爹,自是冷言冷语,将他娘俩儿这些年的不易统统怪在了王耀祖身上,末了还放下狠话,称自己娘生娘养,不需要爹这种玩意儿,要和王耀祖断绝来往。
王耀祖在江湖上可是被评价为“手段狠辣,性子孤拐”的怪杰,被自个儿亲儿子这样贴脸嘲讽,当然受不了,直接把这不孝子叮咣四五一通乱揍,甚至用上了倒转八方的能耐,将其打得是鼻青脸肿,躺在床上半月才堪堪下地。
谁知这儿子也继承了他老子的倔脾气,刚能动弹,立马就四处寻人家,推销自己能当上门女婿,称自己有娘没爹,如今亲娘也已去世,自己就是个孤儿,最适合倒插门不过。
此番言论一出,又激得王耀祖勃然大怒,冲过去当街将这小子打得皮开肉绽,哀嚎连连,简直惨不忍睹。
经此一役,儿子算是被老子给打服了,见到王耀祖会怯怯憋出一声‘爹’,那神情简直像是在直面洪水猛兽。
王耀祖嘴上不说,心里却清楚,这父子关系算是到头了。心里又是懊恼又是悔恨,种种情绪复杂交错,最后竟又如当年那般,一声不吭地走了。
可到底年纪大了,意气不比当年,心里总是牵挂这唯一的儿子,隔三差五便悄悄潜回附近打探,躲在一旁看他入了赘,生了个女儿。
那婴儿刚满月时,王耀祖趁屋里没人的空隙进去瞧了瞧,又白又小的一团,跟个猫崽儿似的,见了生人不哭也不闹,光睁着一双葡萄般的眼珠静静地望着人,任凭王耀祖左看右看,愣是没看出半点他们王家的影子。
他盯着襁褓中的孙女出了神,眼前又浮现当年儿子刚出生时的场景,一时间酸甜苦辣齐齐涌上心头,竟有些不敢再面对这孩子,丢下一堆金银物什,又匆匆走了。
再后来,就是黎小满十岁的时候了。听说黎家生了个神童,读书很是厉害,凡经手的书籍无不倒背如流,连镇上最有名望的先生也夸这女娃前途无量,若是搁旧时候,是能中状元光宗耀祖的。
得知这说法的王耀祖别提心情有多复杂了。
他犹豫许久,到底还是忍不住过去瞧了一瞧。谁知就一个照面,他见那孩子生得可爱,根骨尚佳,便顺嘴提了句想将手艺传给她,对面那便宜儿子的脸色登时唰地惨白下来,百般哀求他别祸害自家闺女,就差跪地上磕头了。
到这为止,事情发展尚在情理之中。
王耀祖是晓得儿子对自己有诸多怨气的,心底里也觉得对这儿子确有亏欠,所以即便儿子将他视作拍花子一样来防范,他也只是沉默不语地看着。
但当儿媳妇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时,形势又不一样了。
先前王耀祖偷偷去看儿子时,是见识过这儿媳妇的泼辣劲的。
有吹毛求疵的客人来铺上找茬儿的,她直接放开了嗓子和对方吵,什么俚语方言都用上,十个会说的人都抵不过她一张嘴。
有小偷想偷她银钱的,她便抄起杀猪刀直朝着那人脖子上砍,吓得对方屁滚尿流逃命去了。
就是碰上和丈夫吵架的时候,她也是一副泼妇骂街的架势,再不然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很会拿捏他那不成器的儿子。
而这次,这个从丈夫那儿知道了王耀祖过往事迹的市井女人,自然对这公爹没什么好脸色。在听闻王耀祖想让自己的宝贝女儿向他这等人拜师学艺,更是怒从心头起,一时间什么污言秽语都骂了出来。
王耀祖可受不了被人指着鼻子这样一通骂。他成名已久,那‘鬼手’的名号,在江湖上是带着三分阴森、七分忌惮传开的,当即便拍桌而起,欲要动手。最后还是被儿子死命拦了下来,砸了些家具泄愤了事。
但经儿媳妇一激,王耀祖那驴脾气又上了头,原本只是随口一提的授艺竟被他记在了心里。
既然这婆娘嫌他出身不好,招式不行,他便偏要教给她闺女!到时任其在外头闯出名堂了,看她还会不会如嫌他一般嫌弃自个儿的亲女儿!
当时的王耀祖正在气头上,全凭感情做事。他儿子遭过两回毒打,也晓得这爹的脾气,惹急了只怕什么事都做的出来,只能有苦难言,憋屈地将女儿交到了这个爷爷手里。
然后,王耀祖就开始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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