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乾深吸一口气,有些怜惜,他总是相信天命,顺应天理的,术士就应该是这样的,顺应,他顺应天命去收徒,那指示就指着那孩子,但从不落下,直到那孩子抓住他的衣袖,才稳稳落下。
他卜了,一个环首卦,非生非死的无解。
天师府一向护短。
“你慢慢说,我听。”
他听到了一个荒谬的故事。
是真话。
她都要崩溃了,她那么在乎家人,却把自己的弟弟弄没了,爹娘要是知道了会怎么看待她,红瘦会不会喊她妖怪,不见了的两位师兄要怎么办?她都改变了什么?
她抱着头哀嚎。
她想要一个因。
张定乾想给她,却说不出口。
“师父?”年幼的女孩儿满脸泪水,“我会遭到什么样的天谴呢?”
张定乾给不了答案。
他给不了。
他只能说:“你先不要多想,先去休息。”
女孩儿答应了,转身离开了。
张定乾一晚上没睡好,细细地算,每一条路,都是死路。
张静清尖叫着冲进房间的时候,张定乾的心整个沉下去,张静清跪在他面前,脸上有泪水,眼中有悲惊:“师父,玄妙师妹、玄妙师妹她——”
张定乾跌在椅子里,铜钱滚在桌子上,最后一卜,还是衔首卦。
18
左溪看着小左溪,从她牙牙学语,到迈开步子,张定乾从左溪身边走过,小左溪抓住他的袖子,张定乾看着小左溪,他说:“不是,不是你。”
天命给他的弟子不是小左溪。
左溪看他走远了,眼底都是泪,但是什么也不敢做。
小左溪难过了好多天,那个仙风道骨的师父怎么不收自己啊,但也许年纪太小了,她很快忘记了。
左溪跟着小左溪在街上散步,有被父亲殴打的女儿,左溪没敢上前,她怕这个男人没死,之后还会再纠缠,小左溪没看到,两只大眼睛新奇地看街上的一切,爹娘在笑,给她挑拨浪鼓。
小左溪的弟弟出生了,皱巴巴的一团,小左溪说:“他好丑哦。”
娘说:“你刚生下来也这么丑。”
小左溪说:“那弟弟以后不是和我一样漂亮了?我要给他穿小裙子!”
小左溪给弟弟穿漂亮裙子。
弟弟是开窍的。
弟弟被三一门门长收徒了,但也是要先养在父母身边,每年接走几个月而已,小左溪带着弟弟去摸鱼,爬树,红瘦在她们身后喊小姐,小姐。
小左溪十二岁,弟弟被三一门门长郑妙聆送回家。
什么都没发生。
什么都没发生。
什么都没发生。
左溪不明白。
龙虎山呢?他们怎么没来?
左溪不明白。
小左溪在父母身边长大,要继承家产,管理庄子和田地,爹娘很好,对她很好,把她捧在手上,给她最好的侍卫,给她最好的以后,弟弟常常回家,虽然呆不久。
小左溪长成大左溪,招赘了一个男人,两个人感情很好,左泊不喜欢,每次回家都要挑刺。
开始打仗了,开始战乱了,拿着刀的流匪闯进大左溪的家,砍掉了父母的脑袋。
“不!”
左溪哀嚎,猛地扑进大左溪的身体,奋力挥着柴刀。
这是一具没有练过武没有任何威慑的身体。
左溪被一刀插入腹中。
19
小左溪十二岁了,她看到一个大姐姐,大姐姐很难过。
小左溪是个好孩子,她问姐姐自己有什么能帮她的。
姐姐说自己没有父母。
小左溪说可以做她们家的女儿。
姐姐说自己没有朋友。
小左溪说可以介绍红瘦给她。
姐姐说自己没有弟弟。
小左溪说不嫌弃的话自己的蠢弟弟也可以喊她姐姐。
姐姐似乎更难过了,她说,我没有师父。
小左溪说我也没有。
姐姐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小左溪什么都不记得了。
小左溪被姐姐吃掉了。
拜师,出家,修炼。
张静清说:“师父你要是想敲打小师妹请尽快。”
刘观心说:“师父弟子没出息,小师妹还是你来教吧!”
调查说左家的长女是个顽劣随心的,他眼前这块勉强活着的木头是什么玩意?
左溪笑得温吞,目光柔软:“师父,弟子下山遇到了卖糖水的,给您带了甜茶。”
这木头这么贴心吗?你瞅瞅身后那能拿去织布的因果。
“你想学算术,”张定乾润喉咙,抱着小虎崽当暖手的,“想不想学点奇门?”
左溪说想。
张定乾点头:“那你给我交代你那些因果是什么?”
左溪顿了顿,说不知道。
张定乾看她。
“你心思太重了。”张定乾敲桌子,“先把心静下来吧。”
左溪开始念清静经的日子,观心说:“你觉得我听进耳朵里是什么?”
观空:“什么?”
“师父的点名册,师父说我们要是没开导好师妹就等着一个个挨抽吧。”
“!!!”“师妹啊!走走走,今天山下唱大戏!”“玩一天没事!回头师兄跟你一块追回来!”“师妹,这个钗子喜欢不喜欢?”“玄妙啊,这个好吃,吃这个!”……
左溪:“诸位师兄,是被师父威胁了吗?”
不愧是师妹!
“师妹啊,”澄心叹气,“其实你可以再任性一点的,咱们师门一向护犊子,你只要不把天捅破,在龙虎山也有师父师兄给你撑着,任性点也没事的。”
她整天绷着,好像有什么在身后追着。
张静清送她回家,“师妹啊,修炼这个东西,你先不要急,你还小,你慢慢来,先跟家里待着,好好相处。”
张静清和左家夫妻说了,这对父母当晚就给他们闺女摆了一大桌好吃的,问她想不想烧房子想不想要漂亮东西,想不想给那谁家二流子剃光头要不要把养恶狗那家的狗链子松了……
左溪是真的想知道自己真的这么顽劣吗?
“你也不是顽劣,”爹叹了口气,“你啊,不喜欢简单直白的事情,做个好事总要弯弯绕绕的,你还记得李大娘被她儿子赶来咱家帮工吗?你百般挑人家的错处,跑到人家家里让她儿子来咱家伺候你,然后为难他把他为难到不想待在村子里,李大娘才没干完活还要回家伺候那个赌鬼儿子。你就是顽皮,不是恶劣。”
爹揉着她的头:“我们家左溪,是个好姑娘。”
她就是忍不住眼泪。
她不是个好姑娘,她嫉妒弟弟,她杀了一个孩子,她还杀过很多人。
她不是个好人。
娘抱住她,怀抱还是温暖的,不是没了头的,冷的。
“我们家女儿,受委屈了。”
左溪只想哭,她只想哭,她好委屈,她只是想要个家要自己的师门,为什么她要看着自己一遍一遍错过?
为什么不能挽回?
凭什么?凭什么?
20
武当山是有那个拍照的,左溪这次没有花里胡哨的裙子,只是拍了张照。
“姐姐,你不开心吗?”
左泊问她。
左溪拍他的脑袋。
第二天还是有比划,左溪这次难得任性了一回。
“啊,好厉害的三一门!”
“呀,好厉害的天师府!”
郑妙聆气得拍桌子,张定乾倒是很高兴,“这丫头平时委屈着自己,今日难得顽皮,让郑门长见笑了。”
“哎,听天师这话,我心里更不是滋味了,都是父母同生,左小姐天赋又懂事,真想和张天师换换弟子。”
这句话是开玩笑的。
张定乾听不得,脸色冷下来了。
“郑门长还是离别人的徒弟远一点才好!”
等回来张定乾就指着郑妙聆对左溪说:“看到了没?离这个人远一点!敢靠近我打断你的腿!”
左溪:“嗯?嗯——嗯,弟子谨遵教诲。”
左泊:“师父你干了什么缺德事?”
郑妙聆:“什么缺德——我看你是又皮痒了,为师只是开玩笑想和张天师换徒弟,就被警告了。”
“?”
左溪刷一下躲张定乾身后了,看郑妙聆的目光好像看什么渣男一样。
左泊目瞪口呆:“师父你有我还不满意吗?教着自己家的盯着别人家的弟子,你这样的师父真的是……啧啧啧啧。”
张静清:“……”
我们玄妙真是乖巧可爱懂事得让人心疼!
回去的路上,张定乾再次很严肃地对左溪说:“离郑妙聆远一点。”
左溪问为什么。
张定乾没说原因,压着左溪的脑袋:“听话。”
左溪应声。
21
这一次,张定乾坐化的时候左溪也在,天使度的传承,传承是很重要的事情,她已经能接受了。
收拾完张定乾的丧事,左溪跟新的天师张静清说自己要还俗。
张静清露出来和张定乾一样怜惜的目光。
“回家就回家,还俗就算了,天师府永远有你的地方。”
这次左溪没拒绝。
她笑着点头:“师兄,我知道的。”
张静清拍她的肩膀:“万事不对,就回龙虎山,师兄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
左溪点头。
天道有限,但是她还是把自己能说的事情全部说了,给了能做到的人,她努力侍候父母,红瘦嫁的人也很好,是母亲的一个远房,品性很好,左溪很高兴。
父母仍然是安然离世的,左溪能接受,但仍然很难过,左泊红着眼圈跪在一旁。
左溪把家给了红瘦,往北上之前去了龙虎山,途中在一个闹饥荒的地方捡了一个小孩儿,给了张静清做徒弟,是孤儿,小孩儿取名字叫做之维。
“张之维,”她揉小孩儿的头,“张之维。”
她往北去。
术士要顺应天道。
张定乾这么嘱咐过她。
诸葛武侯若是肯顺应天意,哪来的三分天下?
总要搏一搏的,总要搏一搏的。
走到天津的时候她在躲雨的庙里看到一个老道士,老道士身边有个小孩儿,在睡觉,但是炁在运行,是个好苗子。他们一起在一处破庙躲雨,支了火煮饼子,若是红瘦看到她这样粗食,怕是要大喊大叫说她苛待自己。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左溪轻声念。
“这是什么?”
左溪抬头,那个小孩儿端着碗,**岁的年纪了,很瘦,脸脏兮兮的,两只眼睛……两只眼睛黝黑,几乎看不见瞳仁。
小小年纪,神莹内敛。
左溪笑了:“王维的杂诗,王维是唐代的诗人,这是一首怀念故乡的诗,你是从我离开的家乡来到这里的,那你应当知道家乡的事情吧?你出发的季节是冬季,那个时候窗前的梅花可有盛开?”
“故乡,是什么?”
左溪仍然是笑:“是想回去的地方。”
男孩儿念叨着“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左溪问他是来做什么了。
男孩儿惊醒:“啊,施主,能否施舍一些吃食?”
左溪给他盛了一碗:“同为修道之人,道友不必如此客气。”
老道士问她是哪里人。
“龙虎山天师府,玄妙,见过道友。”
左家把她教养成了好样子。
老道士姓冯,小孩儿叫冯曜,也是要北上的。
正好同路。
冯道士是个普通的老道,不会修行,也不懂炁,那小孩儿又一个人在树下发呆行炁的时候,左溪坐过去,双腿盘坐,手置于膝盖上。
冯曜打量她,有样学样。
这孩子估计先天就会用炁,不用后天修行,也不用法门,他就自己走炁了,这样的天赋,她没听过这个名号,那就是过早夭折了,若是能活下去……是能在战争里出一份力的。
左溪也教冯曜画符,一般的平安符祈愿符,不算偷师。
左溪问冯曜要不要和自己走。
冯曜看看冯老道,说不了。
左溪很是可惜,好苗子,真的是好苗子。
“若是将来有需要,可以去龙虎山,报上玄妙的名号。”
“玄妙,”冯曜重复了一遍,“玄妙,我记住了。”
分别的时候,左溪给冯曜买了很多书,把自己的盘缠都给他了,手腕上还是一只朱砂的手镯,是有年份的。
冯曜盯着那只手镯,说谢谢。
22.
在满洲重来了百八十来次,每次发生的事情都不一样,左溪终于承认这股大势她阻拦不住,不缺胳膊少一条腿地回到龙虎山,张静清气得破戒,左溪倒是没怎么在乎,单脚跳还能甩袖子,一副打不倒的小强。
张静清看见她一次红一次眼,天天晚上跑祖师爷那里说师父我没照顾好师妹我有愧与你啊!
张之维被张怀义从山下叫回来,立马跪了:“谁对师叔做了这种事?”
左溪说:“坟头草两尺高了。帮个忙,我要去三一门,谁带个路。”
张静清说你哪儿都不能去!
“师兄我去看看弟弟而已,不是这点养老的人身自由都没吧?”
张静清:“只去看左门长?让之维陪你去,他要是一个人回来我就把他逐出师门!”
左溪:“……”
张静清:“左门长看不住你,我知道的,你要是跑他肯定看不住你。”
左溪看张之维。
张之维跪下:“师叔可不能舍了师侄啊!”
左溪:“……我当初为什么要把你捡回来呢?”
“因为师侄冰雪聪明!”
张怀义一脸“师兄你在鬼扯什么我要吐了”。
左泊对张静清的建议没有异议。
“姐姐你真的是会到处跑的!你知道我多担心吗?”
左溪喝茶:“担心什么啊反正死——算了,张之维,给我去厨房弄点吃的去。”
张之维应了一声就去了。
左溪看三一门的弟子,似冲算是同辈的师弟,澄真是同辈里唯一还算出色的,还有一个陆瑾,小辈的行礼拜过就走了,不敢打扰。
左溪说:“怎么收这么多弟子?”
左泊说:“我辈独木难支。”
左溪喝茶,在三一门住了一阵子,就回去了,她千叮咛万嘱咐左泊那个现在改邪归正的见了全性全杀了别留情。
“上天有好生之德。”
“你的任务就是送他们去上天。”
太哽了,左泊一时间无法反驳。
“原谅他们是上天的事情,你要送他们上天。”
一群小辈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冲击,陆瑾说这不好吧,左溪冷笑,指着左泊:“他给人留三次机会是他够强,谁来都是一巴掌的事情,你们学他的风骨下次一群人围殴你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高风亮节也是要有本事撑着的,你们几个学他,纯属活腻歪了。”
左泊欲言又止,皱着眉:“姐姐,这是我的学生。”
左泊很少有失礼的时候,但是对着左溪,他那点恶劣总是消不干净。
左溪说:“你也知道是你的学生,左泊,你在天上像高高挂起的月亮,大盈仙人,可是你的弟子呢?他们被你捧得太高了,都忘了自己还是俗世的人,现在的年代太乱,还挂在天上,摔下来会粉身碎骨的。”
这是劝告。
左泊说我知道了。“让姐姐记挂了。”
“还知道我记挂,”左溪敲他的脑壳,“我是没几年了,红瘦也被我安排出国了,我要是死了,你得把我埋在爹娘旁边,知道吗?”
“不许说这种话!”
左溪摆摆手,上了马车。
23
左泊还是死了,全性无根生。
似冲和澄真去找无根生,大喇喇得就去找。
左溪从龙虎山下去,半路就被全性埋伏了。
死无全尸。
除了那只朱砂手镯没什么标志了。
无根生捡起那只沾了血的手镯,拨开粘在脸上的头发,看着那张苍老很多的脸,叹息着:“怎么是你啊?”
24
再搏一搏,还是败了,丢了眼睛,还行。
老老实实滚回龙虎山修心养性了,张之维看着几乎是个废人的他师叔,心惊胆颤,乖巧在一边剥花生。
左溪说我要去看弟弟。
可能是表现太乖巧了。
张静清放行了。
左溪逮了个全性让人通知,就说玄妙道人要和无根生说一些抗战的事情。
她被废了,从前线回来的,所有人都知道玄妙道人跑去一线折腾把自己折腾废了。
大概就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吧。
她被打的时候是真的没想到全性还能这么浑。
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写在纸上,左溪说:“我要求痛快点行吗?”
“玄妙道人怕疼?”
“有点怕。”她笑得温吞,“这个事就先别说了,打仗就别乱传了。”
朱砂手镯滚到地上了。
左溪还是没能见到无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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