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唯有尽力自持,方不致癫狂。
01
王也死了。
这一件事,最早是由他本人发现的。
具体怎么死的,他有点忘了。
哎呀,也不能指望一个死人有多余的脑细胞思考这个问题,他目前只能肯定他确实是死了,这样一个事实罢了。
心脏不再跳动,胸腔不再起伏,眼球不再颤动,连平日里柔软的皮肤也失去光泽变得又冷又硬。
啊,现在应该是尸僵了吧。
他有点无聊地这么想到。
环顾四周……抱歉,他现在做不到这个举动,浑浊的眼球里只能勉强的射进入一点光而已。
幸好,他还能听得见一点。
此时,应该是春天,鸟鸣声声清脆,风意婉转温柔,徐徐一吹,吹动了刚抽出新芽的嫩叶,吹响了校园里小孩们朝气蓬勃的欢声笑语,吹醒了沉睡了一整冬的寂静的城市。
人群熙熙攘攘,密密麻麻如同蜘蛛网的天桥下车水马龙,呱噪刺耳的汽车鸣笛声搅动着每一个闻声者一早脆弱的神经,其中有一处最激烈,不仅有急促的摩擦声,惊恐的尖叫声,柔软的□□与坚硬的铁板碰撞的啪声,骨肉分离的撕拉声,血肉碾成泥浆闷闷的怪声,以及一声又一声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呻吟。
真是鲜活的一天啊。
王也一边死,一边这么想着。
他躺在酒店的一张床上,如果忽略那双瞪大的眼睛,应是睡得很安详的模样。
真是的,把眼睛瞪那么大搞得他死不瞑目似的。
王也现在心里可一点遗憾也没有。
真莫名其妙啊,他这么年轻就死了,心里一点遗憾也没有。
他不想追究自己是怎么死的,也没有因年纪轻轻死去这件事而懊悔,甚至连点对人世间留恋的**也没有,明明生的那么热闹,死的那么凄凉也不觉得难过。
这便是死吗?
安静到祥和以至于静止地生不出一点念头的死。
他躺了一会儿,嗯,也许是好一会儿。
哎,这些具体时间对他一个死人不重要,总之是某段时间以后有个人撞门进来。
砰的好大一声,声音太近,差点把王也给吵聋了。
别这样啊,好歹还有一个能用,别都给他弄坏了。
王也无奈地抱怨着。
可惜他死了,这句话说不出来。
“老王!”那个人大声喊他,见他没反应又揍了他一拳,把他的头打的歪到一边去了,一个死未瞑目的死人摆这种姿态搞得有点像凶案现场啊。
怪吓人的。
喂喂,他都死了,别公报私仇啊。
“你……”那个人着急地绕着床转来转去,语焉不详,“你这……不是……想干什么?!”
他又很快冷静下来。
他走过来,伸手,抚平了王也的眼睛,帮他闭上眼,然后低声说:“老王,我知道你死了。”
王也僵硬的身体像加速融化的冰,眨眼间软化下来,他闭着眼,俊朗的眉眼走向柔和,干涩的唇轻轻抿成一条线,姿态平和地陷在床上,终于像个安详死去的死人。
那个人叹了口气,他望着外界的风光,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在地上,形容潇洒地抵在墙上,支起一只腿,手肘放在上头,歪着头,念叨着:“怎么总是轮到让我做这种事。”
“哎,算了算了。”
他打了个响指,跟王也说:“你死了,我作为你的朋友,会帮你下葬的。”
“火葬,土葬,还是海葬?”他自言自语,“嗯,像我们这样的术士应该还是蛮传统,土葬吧,入土为安,你觉得呢?”
王也觉得挺好的。
准确的说都挺好的。
他都死了,也不计较身后这些事了。
有人为他操办,他自然感激,但具体要怎么办,他自个儿其实也无所谓。
他朋友说话不太着调,但办事还是利落的,也就半天不到时间就给他操办好了一切。
他帮他在殡仪馆招来了一个入殓师,帮他整理遗容,那是个刚毕业的小姑娘,年纪看上去比他们俩还要小,脸白的像纸,眼珠子是幽幽的绿色,外面的天色已晚,酒店里也只在床前开着一盏夜灯,她的那双眼睛却冒着幽幽的绿光,诡异的如同墓地里的鬼火,而她的那双手凉的就像腊月里的被冻裂的铁皮,冰的比王也还要像个死人。
她拿着一个小刷子,蘸取许多粉末,犹如刷墙一般,一层层往他脸上刷粉,画的他脸色比他本身的遗容还要苍白,白粉一路刷到脖子以上胸口以上,刚好到他那件白天被人换下的寿衣的领口上。
上了“底”,她又陆续拿笔,粉往他脸上填色,在那张被刷白的空白的脸上重新画了个一张脸。
王也死的很干净,也没给她添太多麻烦,不到两个小时她便轻轻松松地完成了手上的工作。
她抬起头,收了手里的所有东西,在昏暗的灯光下露出了王也完全的样子。
看,真像个死人喃。
02
他朋友告诉他酒店不方便放他的尸体,得走一段路去别的地方去。
酒店人也要做生意,摊上王也这么个横死的也挺倒霉,要是人还这摆棺停灵,不就摆明了要闹事吗?
王也很理解酒店方的担忧,他生前干干净净,死后便也不想给人添麻烦。
可是,不在这里能去哪里呢?
他一时犯了难。
他朋友看出他心里烦忧,他挺直站着,倚靠在墙边,一瞬不瞬地盯着窗外扭曲的夜景,悄声说:“老王,你想去什么地方就可以去什么地方。”
他只是个死人,神通能有这么广大?
好友莫名冷笑一声,言辞暧昧:“你要相信你自己。”
话落,窗外扭曲混沌的夜色终于慢慢清晰,可时而又闪烁不清,一会儿是龙虎山风和日丽,人潮涌动的山下风光,一会儿是北京城某隅扑闪着飞蛾,排成长排的灯下夜景,一会儿又是碧游村黄昏时崖边空旷又壮丽的风景,接着,蜀山林间幽暗不定,竹林幽幽,光影交织,随后,唐门外寂静无人却杀意森森的十字路路口……
风景太多,它完全不顾世界正常运作的规则,天南地北的变换着,它甚至于枉顾时空,颠倒黑白,变换的速度也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完全没有规律,仿若人脑里闪回的记忆碎片,只在情感最深的地方色彩缤纷,细节丰富,除此之外不过是浮光掠影,走马观花。
景色最后还是停了,它停在了一片空白的乡间小道里。
而与此同时,王也也终于有了想要去的地方。
王也被几个壮汉抬进了棺椁里。
真奇怪啊。
他们感叹着,原以为他会很重的。
怎么会这么轻呢?
简直不像个死人。
不可能,王也在心里严厉地斥责地道,我怎么可能没死。
他没心跳,没脉搏,没呼吸,没灵炁,没念想,哪里没死?
他分明是死透了。
他这么想着,他朋友却没有帮他反驳的意思,友人站在一旁,笑眯眯的,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真不够意思,他正这么暗暗抱怨着,友人却跑到他棺木旁边告诉他:“你知道你这人性格随和,喜欢与人交好,这回葬礼找来了不少人呢。”
说话间,一大群神色古怪的……人冒了出来,她们长得一模一样,笑得的一模一样,连眼下一对泪痣的位置和眼睛睁开的弧度也是一样的,她们穿着统一的灰色唐装,齐刷刷地跑到他棺木前,代替了原先几个壮汉,小姑娘模样的她们轻轻松松抬起了沉重的棺木。
她们人很多,一群套着一群,跟蚁穴里蚂蚁一样,后头又响起异动,友人声调往上地“哦”了声,她们便齐刷刷地让出道来,鞠了个姿态僵硬,角度统一的躬,一个赤着脚的男人走了过来,他穿着白衣,连头发都是淡色的,双脚双手却套着鲜红的红色珠串。
他像是没看见友人一样,抬手扶棺,十分惋惜沉痛地哀悼:“王道长,我原是想尽心尽力护住我们这些三十六义的后裔的,未曾想,你却意外去世了,你知道么,你死了太可惜了。”
这个人说话真有点讨厌。
王也想,我死不死跟你有什么关系,人不大口气不小,张口闭口就扬言要大庇天下了,你是谁啊?你又以为你是谁啊?
王也觉得这小子狂妄,可能会酿成大祸,想要算他一算,但刚这么想,却意识到自己死了,算是算不了了。
罢了罢了,他都死了,管那么多干什么,他又不是真爱管闲事的人。
他安心地躺在棺木里,听着那个讨厌的家伙絮叨。
幸好最后还是絮叨完了。
他的棺木被那几个小姑娘抬走,那个讨厌的家伙站在前头为他引路,友人却在这时不见了踪影。
也许,他是淹没在人群中里了。
王也的棺木被她们抬着,一路走,装备一路在添设,惨白的白布被人高高吊起,再低低垂下,每个人胸带白色的胸花,臂上环着黑纱,因着只是转移地点出殡,棺椁上的棺木始终没有盖上,于是王也躺在棺椁里还能感受到夜间流动的微风,乡间泥土翻滚在青草里的腥气,以及微凉的月光。
他们一直没有前路,可一路走,前路就像被扭曲的黑洞吐出来了一样,又慢慢显露出来,乡间的小路弯弯曲曲,引导他们往更加偏僻更加诡异的地方去,然后停在了一个大宅院前头。
宅院门口柱着高高的门槛,热热闹闹的送葬队伍却进不去了,她们卡在门槛前怎么跳也跳不进去,而那个讨厌的家伙却能轻轻松松地跨进去。
他一个人可抬不动这么重的棺木。
他一边说没关系,一边劝慰棺里的王也:“王道长,你放心,我怎么都会让你进去的。”
说着,他放下王也消失了。
他一消失连同那群奇怪的姑娘们也消失了。
哎,他可是一具尸体,放在门口算是怎么回事啊?万一屋子里住着人可怎么办?
一具尸体不嫌晦气啊。
王也想,要不自己跳进去吧?
这个念头刚起来就被自己否定了。
他只是个普通死人,又不是僵尸,跳什么跳?!
真是被刚刚那群人带的,自己脑子也不正常了。
等等,他是个死人,脑子本来就不正常了,随便想点古怪的东西不是很正常吗?
这么想,他好受了点。
宅院外铺着一条石子路,白天村庄里应该人来人往,可在夜间,连个鬼也没有,静的只有风声和树叶被吹动后的沙沙声。
一个两个都不靠谱,王也一个死人被甩在宅院门口能干点什么?
这时,石路上冒出一个女鬼。
啊,准确的来说是个颇似女鬼的人。
她头发又长又多,随意散下来,披在脸边,看不清一张完整的脸,唯有那双黑白分明,干干净净的眼睛还算清楚,她穿着纯白色的修道服,悠哉悠哉地啃着黄瓜走到他这边。
她像个好奇的七岁小孩儿,抻着头,打量着棺木里死去的王也,头一会儿左歪歪一会儿右歪歪,最后奇怪的“嗯”了一下。
她毫不客气地拍了拍王也的脸,王也一动不动,死的很是安静,于是她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发出疑问:“牛鼻子,你咋个也死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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