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52年的时候，张锡林的村子里来了个退伍的女兵，就住在他家隔壁，瞎了一只眼睛，身上都是疤，皮肤是透着红的黑。
那个女人对他笑，剩下那只眼睛明亮极了。
兴许是当过兵，门前是非少，也不怎么说话，耕着一亩三分田，穿着粗布衣服，手上的茧子是拿枪留下的，力气很大，张锡林和她一块把陷泥坑里的牛车拉出来，整的身上都是泥。
老实人总是受欺负的，张锡林就是那个老实人，他是建国后来的，算是外人，村里的人仨瓜俩枣的便宜，村里人就这么占着，女人在隔壁之后很是看不下去，兴许还是那点子正义感在的，拽着二流子的手到村干部那里。
她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不笑的时候身上都是肃杀之气，把偏远小地方的农民吓得不敢反抗，隔天村长就带着人上张锡林家道歉了。
“张锡林，”她操着很标准的普通话，“再有这样的事情你跟我说。”
“楚同志，这都是一个村的，跟个孩子这么较真做什么？”
“小时偷针大时偷金，年纪小才得好好教导，一味宠着那是纵恶！”
张锡林愣住了。
楚女子问他要不要吃包子，做多了，放久了就坏了。
一个人就是这点坏的，吃什么都容易做多。
张锡林挺不好意思的，楚女子说那你下次做锅贴也给我几个就行，张锡林接过，吃了，就再也没吃过楚女子锅里出来的任何东西。
小地方，周围四五个村子，没一个会认字的，楚女子除了种地就给人代笔，她家里有二八杠，方便去镇子，经常拎着书和纸回来，乡下地方，会读书写字是不得了的事情，又是战场下来的，有事情大家都找她。
“女子！女子！”张锡林回家的时候听见人喊，“我家婆娘要生了！”
楚女子提着一篮子东西风风火火就走了，隔天回来一身血腥气，张锡林蒸了饼，女子剩下一只眼直勾勾的，张锡林问她要不要一起吃。估计是饿坏了，没就咸菜下去了三张饼子，咕顿顿三大碗粥。
隔天才知道接生的那家生下一个丫头，说她晦气，没招待她吃饭。
村长家二媳妇是远嫁，都是楚女子帮她给娘家写信，知道之后提着扫把把那家人骂了个狗血淋头，楚女子没拦着，等小媳妇骂完倒一碗水说你别憋气，怀着孩子千万别憋气。
小媳妇生娃还是楚女子接生的，是一对龙凤胎，村长家笑得眼都睁不开，送糖送鸡蛋的。
张锡林拿鱼换了几个鸡蛋，炒着辣椒配面吃。
楚女子在门口张望，欲言又止。
张锡林问她咋，楚女子问鱼怎么做。张锡林哽住好一会儿，说你要不在我家吃吧。
楚女子家里一般都很安静，她干活勤快，也不嘴碎，得了空就自己看书写字。但是要是听见她在家里嚷嚷，那必然是她在做饭。
“楚同志做的饭，那是狗都不吃啊！”有幸吃过的村长大儿子是这么说的。
张锡林对此做出了认证，他拿楚女子的饼子喂狗，狗子吃了就吐了。
“以前打仗的时候草根树皮都吃过，这哪里吃不下？”楚女子撇嘴。
张锡林看她，给她盛了第三碗，说：“你把鱼放下吧，我做好给你端去，给我个尾巴就行。”
楚女子说成，哧溜哧溜。
有一就有二，楚女子扛着面在张锡林门口晃来晃去，张锡林忍了又忍，最后还是说你扛进来吧。
楚女子提着两斤肉咧嘴笑了，有些黑的皮肤透出了红。
张锡林没忍住，也笑了，脸也红了。
楚女子是识字的，也教小孩儿识字，小媳妇说让楚女子当孩子干娘，楚女子说新中国不兴那一套，大家都是同志，互帮互助是应该的。
小媳妇一下哽住了。
张锡林隔着院墙喊人吃饭。
楚女子一下窜出去了。
“张锡林！”她总是很认真地喊别人的大名，“吃什么？”
“白米饭！炖鸡肉！”
楚女子拿着碗就翻墙过去了。
小媳妇更是目瞪口呆。
楚女子似乎除了做饭什么都会，会自己砍木头，自己做工具，自己去山里采漆，回家里自己做了一套书桌，多的板凳给了张锡林一个当厨师费，剩下的卖掉了凑几个钱买了油灯罩子，小地方哪有电，蜡烛都少。
楚女子借着灯就开始读书，读张锡林听不懂的话，还是外国话，楚女子说唉剖是苹果，张锡林听小孩儿有样学样。
“你这样的人，不在大地方呆着，来这做什么？”
吃饭的时候，张锡林问她。
楚女子说不行，人多的地方太吵太亮堂，一闭上眼睛就是战场，她受不住，跑来求个清静。“这儿没那些大事情，我受得住。”
张锡林好一会儿没说话。
楚女子的地和张锡林的地也挨得近，张锡林下玉米的时候楚女子在两行中间下花生，收割的时候楚女子的玉米不多但是自己榨了一大壶花生油，可开心了，张锡林炸东西的时候她点火，一只眼睛看火一只眼睛看锅。
张锡林炸着她吃着。
楚女子说自己来求个清静，有时候也不清静，两个人的屋子就隔两层砖，张锡林偶尔能听见楚女子的哭声，楚女子的屋子张锡林进去过，整齐，干净，书柜子条条方方的，枕头下面是把刀。
楚女子把刀藏起来，说是以前的习惯了，怕半夜人家摸进来。
楚女子不喝酒，一滴酒都不喝。
“当兵的哪能喝酒呢？”
张锡林沉默着。
她从来没走出过战争。
楚女子在村子里呆第三年的时候，闹了个事情，有几个游手好闲的男的，隔壁村的，摸进她家，她下地回来，张锡林招呼她喝水，她没应，盯着自己家大门，门是锁的，木门上有几个手印子。
张锡林问她咋了。
当过兵的女人扛着锄头三两下翻墙进了院子，呼吸不对，表情也不对，特别狰狞。
张锡林赶紧也过去，就听见一声惨叫，几个小孩儿从她屋子里跑出来，她举着锄头，锄头上有泥，也有血，咬牙切齿的模样。
张锡林赶紧冲上去把锄头抢了，扔一边去。
“死！都去死！”
平时冷静的女子眼里都是恨。
“楚然！”张锡林喊楚女子的大名，“楚然！仗早打完了！”
楚女子身子一颤。
张锡林松了口气，背上就是一痛，他转头，看见一个年轻人，手里拿着楚女子放在枕头下的刀，刀上有血。
楚女子长啸一声，推开张锡林，冲过去，眼睛都是红的，劈手夺过那刀，把年轻人的手给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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