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骸骨网罗成恶魇更先侵袭入梦的是潮湿黏腻的风,如同初次学会编制的蜘蛛笨拙地吐出丝线,一根根蛛丝汇聚成一圈圈绳线,一层层将躯壳包裹住。能清晰感受到呼吸的权利逐渐被剥夺,取而代之的是自足尖一点点攀附到喉口的压迫,扼住了脖颈被从口腔中汲取所剩无几的生命。
想要伸出手,却有什么溜入了指缝中将他的手紧扣住;想要去睁开眼,自被蒙上的黑布透出朦胧的身影——于是他想到了,去竭尽全力反抗身上的压迫——他做到了,那一瞬身上的重量好像一片羽毛那么轻。他夺过了主动权,又生怕如此轻易就弄碎了虚无缥缈的存在,小心翼翼去摄入原先被夺走的灵魂。
矛盾交织成了难捱的梦,结局是无可避免的分崩离析。
银时从未想过自己会失眠。
上战场前他会在难眠的夜晚一遍遍擦拭着已经如新锻造的刀刃一般寒光冽冽的剑,直至已经默背不下数十遍的军规戒律让大脑过了载送来睡意。银时就没想过恪守兵书上刻板的军律来操训手下的兵,但不妨碍他把它们背熟了当成不错的助眠器。
醒来时刀还在自己胸口发着烫,是自己的体温染上了寒凉的钢铁。他坐起身,朦胧的思绪支离破碎,遣词造句尚且困难,何论书本上的长短句。
于是他掀开了营帐的一角,月光透过缝隙漏了进来。其余二人大抵是累极了,皎洁的月没有扰醒熟睡中的人,只是轻柔地为他们披上了薄被。银时蹑手蹑脚离开了帐篷,明明是自家营地,却莫名有种做贼心虚的微妙心态。
他甩甩头,觉得自己是睡懵了;可睡懵了又怎么会失眠?
首战告捷,寄去的书信不知什么时候能送到你手里,等你拆开信封时他们大抵已经赢了第二第三场仗吧?
夜晚总会勾起人很多白日里被埋进心底深处的疑问。
银时盘腿而坐,这会儿他的剑比他人还高,剑柄戳在脸上,还未褪去婴儿肥的脸蛋软乎乎的。银时抬头望着月亮,他感觉自己出发前夜才许下的诺言这会儿就失效了——他开始想你了。
村塾时也有半夜忽然睡不着的情况出现,他鬼鬼祟祟地溜出房间,被你给抓个正着,挣扎着狡辩起你也是三更半夜瞎晃悠;抗议无效,但好在没有直接被制裁,反倒是被你拎到了自己房间里严加看管。
如果这是惩罚的话,请一直持续下去吧。
——银时把这当成了深夜的胡思乱想。
那时时值夏日,你的体质向来是天凉怕冷暑天畏热,深夜睡不着是常事。房间里的电风扇吹出的风抵不了天降下的炎热,你偏偏还要再拿两杯热牛奶出来。银时瞪着死鱼眼看杯中白花花的液体,搞不懂你是怎么面不改色喝下去的。
“一直想着好热好热当然会睡不着了,不如还是想办法睡着。”
松阳当然也醒了,他用手帕为你细细擦拭了嘴角。银时撇撇嘴,还是喝下了那杯其实并不怎么烫的牛奶,自己用袖子揩了揩嘴。他咂吧了一下,要说还是草莓牛奶好。
“松阳,你和雾挨着睡会更热吧?”
“习惯了的话还好……要是没有他的话会更难睡着吧?”
银时被你掖好了被子,翻了个身看向松阳,你又挡住了他的视线,掀开被子在松阳身旁躺下,抢先一步回答了他的问题。
“……都结婚多久了还是对黏人新婚夫妻。”
嘟囔了一句后银时背对过你们闭上了眼。他听到了你和松阳的笑声,你们都未放在心上,只当作了是小孩子的玩笑话。
形影不离的亲密无间的夫妻……可恶!自己将来一定也要找个能羡慕死大家的老婆!
捷报已经送过去了,要不要再以个人的名义给你送封家书?只是他自己的突发奇想,和其他人没有关系。
银时伸出了手,月光溢过手指间的缝隙洒在脸上。
告诉你一切都好。他很好,高杉与桂也很好,其他村塾的同伴们也很好;战况一切顺利,松阳很快就会被救出来了。
还要问问你怎么样?——那一定会得到“不错”之类的回复。不论是你,还是尚未出世的小师弟或小师妹。
届时他们又可以团聚在或许才重建好了个框架的松下村塾前。没关系,等完全建好了还可以再拍一次照。
银时吹响了哨声,是你在临行前送给他的独特的小哨子。战时的信鸽不够用,又不愿运送书信的人因夹带叛军的信无辜被牵连,而恰好你有愿意为你出力的信使。
乌鸦落在了伸出的臂膀之上,银时将书写好的信封叠成一小卷塞进它脚踝处的信筒里,看他展翅翱翔,黑色的羽毛融进同样的夜色之中。
他当然相信乌鸦会将信送到你面前,因为这是你告诉他的。
“不再多坐会儿吗?”
“你的弟子们马上就要回来了。我只是感谢你救了乌鸦而已。”
胧一口没动你盛上的热茶,压低了帽檐起身离开。如此拙劣的借口只有你才会相信了,要是再多待片刻就会被那些不知轻重就举着攘夷救师的旗子谋反的小鬼戳穿。他瞥见肩头的乌鸦眷恋地飞到你的身旁落在你的掌心,啧了一声,从怀中摸出准备好的哨子头也不回丢给了你。
“我也不需要背叛主人的牲畜。它已经认得你家了,用来当个送信的倒是正好。”
“可是我还没感谢你那天……还有现在又把自己养了好久的乌鸦忍痛割爱给我。”
你接过哨子,将乌鸦放到了自己的肩膀上,看向了胧一步未停的背影。
“……你多担心一下没了松阳之后你能活多久吧。”
胧真的想问你脑袋里装了些什么,你都是怎么活到现在的?松阳到底看上你哪点了?
总之他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这些问题他不打算研究清楚也不打算求教松阳,更不想去问你。
“你见过她了?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吧。”
“都结婚多久了还把自己妻子称之为‘女孩’?”
胧将那根平平无奇的丝带放回了怀里,尽管与他的风格极为不符。他也搞不清楚怎么还留着这东西,想找机会丢掉一直找不到机会……其实丢掉这种东西根本不需要何时的契机,但胧选择性忽略掉了这一点。横竖留着和丢掉都一样,那选择留下来也并不妨碍什么。
“我初见她的时候确实是个女孩啊……”
“你那酸掉牙的无聊爱情故事等着去地狱和你那些弟子们团聚以后再讲吧。”
“我现在正在和我的弟子讲啊。”
“……”
胧抬手压了压额角突起的青筋。松阳仍旧是那张端庄温和的笑脸,如在寒冬中的三月春风拂过心坎。
“给我搞清楚你现在的处境,松阳。”
不愿再看自己恩师与仇寇那张脸,胧拂袖离去。
现在外头的时辰还早,胧顿住了脚步,抬首看见乌鸦朝自己飞来,蔚蓝的天中漆黑的一点像是弄脏了洁净的布。他抬臂接过乌鸦取下信封,很可惜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封家书,冗长到用尽了毕生所学的问好与保平安的词汇。
胧敛了敛眼睑,将信塞了回去。
忽然想到你与他的笑容很相似——一模一样的愚蠢。
又是一个难免的夜。
如同坠入了无尽的深渊,伴随而来的只有无限的失重感。潮湿而又咸腥的气味刺鼻到作呕,乃至唤醒了神智。你勉勉强强坐起来掀开了被子,汗水打湿衣物粘在肌肤上的触感并不好受,并非闷热到窒息,而是冰冷至缺氧。
扶了扶自己的额头,你掐了把自己掌心强打起精神。总之先去洗个澡,被濡湿的床铺与被褥也不能用了,要去洗干净……直接清理掉换床新的吧。
你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自己还有理智去思考闲事,或许是一直停留在窗外的乌鸦送来了比捷报更早的远方的信。你点起一盏油灯,伏案书写着早已背好腹稿的信件。你说自己一切安好,也祝他们一切安好,还有最重要的——仗可以输,但一定一定要保住自己的性命。你与松阳最希望的只有他们平安无事。
乌鸦冷眼看着你苍白的脸色写下平安的文字,一丝血腥味都未曾沾染到信纸上,就这样卷入了信筒之中。
说出来会动摇军心,也能看到那张即便知晓脖子上悬着随时要砍下脑袋的刀也依旧平静的脸上出现裂痕……
低劣而又下作,他还不屑用这种方式。
那封信胧未添一笔。
他目送走了远去的乌鸦。要是你太早死了就打乱计划了,他蹙眉思索着——自己被给予了不死的血,即便混入了自己的血液不再纯净,维系你虚无缥缈的生命也够了,就算只是吊着一口气。
……
很冷,柔软却冰凉。
胧抹了抹自己的唇瓣,舔过手背将残余的血渍吞入腹中。
在做这些事时他心中自然毫无愧疚,亦毫无羞赧,只是这种方法最快捷便利罢了。
在所剩不多的时日里睡个好觉吧……死后长眠可做不了美梦了。
胧将你拉扯他衣袖的手摞下,许是感到了与松阳相似的气息才会眷恋,和他本人无关。
如来时一样,他推开了窗,如送信的乌鸦一般悄无声息离去,轻轻合上了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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