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杉确实有些迷茫。
松阳出现的时机有点微妙,他刚和银时“亲密叙旧”,一转头,他们叙旧的主要理由就出现在这,让人分不清是他疯了看到幻觉,还是鬼魂来对他的行为指指点点。
他脑子空白地傻了一会,决定先排除第一种。
于是他给了自己一巴掌。
松阳并没有消失。那个熟悉的身影依旧在那,月光将对方的身影拉长,看着与小时候没有丝毫差别。柔软的、浅色的发丝映着月光,每一次,他都会被那样的颜□□惑着靠近,然后因为夜游挨一拳头。
吉田松阳抬头望向他。
睁开的、绿色的眼睛。
必须强调睁开。毕竟他见过它们永远闭上的样子。
他听到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穿过小巷,经过他,再经过松阳。
“您——”
毫无征兆地,松阳直挺挺倒了下去。
高杉在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里抱起对方。对方依旧有体温,他听到对方的呼吸声。微凉的长发被拨开,不可能认错的面容贴得极近:他抱着松阳。
那场分别的十年后,他,抱着松阳。
这几个关键词就像一场梦,而这梦里最异样的是松阳在发抖。
他的老师烫得可怕。眉头紧锁、呼吸急促,明明在昏迷,却无意识挣扎,以至于他抱不稳。对方身上的汗水让他的手打滑,他艰难地俯身、用膝盖压住松阳的腿,才勉强控制住这人。
松阳在他的压制下扭动,就像这是一场战斗;但战斗总伴随一个输赢,这一次,却只是他在呆呆注视对方。月光照亮对方苦闷的神情,半睁的眼睛带着泪光。
“……”松阳似乎说了什么,但根本听不清。
“老师……?”
松阳是在意识中和虚吵架。
说是吵架,两个人都没有真的“说”。他们在用双方共享的思维、共有的念头互相攻击,两片灵魂纠缠在一起。虚颤得厉害,瞳孔都失焦了,却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像在问候松阳的所有亲戚——如果松阳有亲戚这玩意的话。
松阳也说不出话,勉强压着喉咙里的气声拽过对方,脑袋顶着脑袋。
“呵……哈,松阳……”虚反而先适应了,从被能量冲得轻飘飘的思维里扒拉出一句话,“你活该……”
松阳被他折腾得没脾气,反正虚就是对自己的副人格也抱有巨大敌意,能怎么办呢,那毕竟是虚。
他抓紧对方的手,将人扯得更近。他们的界限开始消失,身形不稳定地粘连。他觉得他们在融化,重归于一体;但在那之前,虚咬着牙挣开了。
“松阳,”主人格的声音缥缈得像层雾,“舒服吗?”
松阳不想回答。极度的压迫和充盈让痛苦和舒适同时出现,而他现在想的唯一一件事是,完了,他得怎么和高杉解释现在的情况是“我的脑子被我自己的生命力冲的”。
虚好不容易缓过神,就给了他一个幸灾乐祸的笑。
“……我错了,我不折腾柩了……”
“和他没关系,你是在折腾我。”
松阳:“……我也不想折腾你,问题是你一脸准备一睡不起。”
“那对你不是不错吗?至少比现在强。”
高杉抱着松阳撞开门。
这既不是他的家,也不是鬼兵队的据点。他只是确认屋里没人,就临时破门而入。
没办法,松阳还在挣扎,他做不到带对方走太远。他锁好房门、用重物抵住,这才有时间仔细看松阳。
昏暗的灯光下,松阳的眼睛依旧半睁着,眼里没有任何神采。他的唇轻轻张着,能看到舌尖。手指本能地握紧任何碰到的东西,包括床单和衣服。
看起来就……咳。
高杉跪坐在对方身边。他迅速清理了对方的衣服,但这不是为了任何越矩行径——他在检查对方有没有受伤。
不死的躯体上不会有任何伤痕,干净得反而有些异样。肌肉在他手指下痉挛,他一点点按摩开,帮对方放松。掌心的、有温度的肢体将热传到他手上,映在他脑海中,变成“啊,活着”。
松阳小声吸了口气,从虚那边挣出来,抬眼看高杉。
虚刚才说什么来的?“那对你不是不错吗”——可太不错了,毕竟现在他要面对的第一个问题是,他衣服呢。
他露出一种疲惫的、“要不还是和主人格一起睡吧”的表情。
高杉小心地看向他。目光刚一相触,他的学生就垂下眼,没有与他对视。
松阳:“……你在,做什咳呃……”
水立刻递到他嘴边。
松阳一点都不想喝,他现在更想吐:“解释。”
“只是担心外伤感染。”
松阳举起胳膊,上臂竖直,小臂却耷拉着,就像那是一截附属物,而非他的肢体。他晃了晃胳膊,故意让小臂显得软绵绵的。
果然,高杉的脸色更白了。
第一件事是逗孩子而不是找衣服的松阳安静地放下胳膊:“……其实没事。”
“但是您——”
“别太在意,”松阳镇定地回答,“我只是逗狗的时候被狗咬了一口。”
虚转头向潜意识之河走去。
松阳在脑子里用力拉住他:“你能不能有点更成熟的威胁方式?”
“我没有在威胁。”虚拽下一颗晶石,平静道,“我只是觉得在他面前哭着扭动也不错。”
“你这就是威胁吧。”
“我有什么能威胁你的,我只是个被人类翻来覆去地打,不能死也不能睡的倒霉人。”
松阳震惊道:“那你也不能为了这个就不要脸啊!”
“我都抢了他的壳子还被他和胧一起在脑子里锤了,我在他面前有什么脸。”虚一脸面瘫,“丢脸之后他能放过我吗?”
松阳:“……”
他挣扎了一下,抬头问高杉:“我在你面前哭着扭动的话你能放过我吗?”
高杉:“?”
虚:“?”
“啊,”松阳,“你这不还是在乎——”
“我要杀了你。”虚的语气已然麻木。
“别这样。”松阳在一天里第二次努力哄自己的主人格,“脸是可以不要的,但好处是要拿的。反正也没什么事做,不如找点没做过的——”
“比如在你学生面前哭着扭动?”虚复读那个真实但怎么想怎么奇怪的动作,“吉田松阳,我以为你是装傻,不是真傻。”
松阳也确实有点装不下去了。
他叹了口气:“我也很累,虚。”
“……嗯。”
“但是,总不能我们两个都不说话,就这么坐着吧?总要做点什么。失败也好、丢脸也好,就当我们已经换了个世界,这条命属于这边的虚,丢的不是我们的脸。”
虚看了一眼河,河上的阿尔塔纳晶体分明显示着他们就是通过龙脉回转了时间。
“所以你也闹够了吧。我们是这么不能接受现实的性格吗?”
虚抿了抿唇。他当然不是,但有些时候,人就是会变得幼稚。
……有依靠的时候。
“你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但有人知道。”松阳向他靠近,与他对视,他们一模一样的脸映在彼此眼中,“虚,我们都经受了什么?谁镇压了龙脉、谁击败了我们、谁要我们继续苟延残喘、又是谁完成了最终的战斗?……虚,这一次,回答我——你有勇气去直面人类吗?”
没有,虚想。
他想睡下去、想躲开、想逃避。
但松阳在这样问他。
肩膀被对方按住、视野被对方占据。
到底谁是主人格、谁具有主动权?
应该是他。至少在被银时他们暂时剥夺愈合的能力、戳成筛子之前,他都是这么坚信的。
但是。
“你以为你在说什么。你能去感受、能去爱他们,你能信任他们——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所以我说啊。你才是主人格,你拥有这些能力,我才会出现。别因为我能做,就假装你不能。”
“你能做,我又为什么要能?你是副人格的话,那你去做就好了。我只需要坐享其成。”主人格开始实行特权般的任性,“把你的学生让给我啊,松阳。”
松阳揉了揉他的发顶。
“我教导他们的时候,你也一直在。你的声音并未停息,你的想法也融入了我的行动。他们的老师从一开始就不仅仅是我。只靠我,是成为不了‘吉田松阳’的——”
“但他们不承认,”虚说,“这里没有什么师生。这里只有恶徒。”
……被伤到了。
他的主人格把那些战斗里的发言记得很牢。躯体不会留下伤痕,但心会。
松阳反而松了口气。
……因为,对虚而言,还拥有伤心的能力也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他们不认识你。”
“我也没起到嘲讽你之外的作用。”
“你只是在嘲讽吗?”松阳笑了,“我还以为,至少在私塾时,你是越来越嘴硬心软。”
虚针对最后那个形容词嫌恶地皱眉。
“想被接纳的话,也许直说就可以。”
“我说了啊。我让他们接纳死亡、接纳我,他们说只有我会死。”
“为什么一定要把我们和死亡画等号呢……”
“松阳,”虚反问,“我们的生命里,除了杀与被杀还剩什么?难道在你心里,接纳你,是只接纳你在小村子里哄孩子那部分吗?”
红色的眼睛望着他。
与一开始的委屈和之后被阿尔塔纳逼出的眼泪不同。这一次,松阳在主人格眼中分出了真正的悲伤。
“口口声声谈论被接纳,却只是在谈论千分之几的人生?松阳……”虚像他那样轻轻笑了,“松阳啊……你觉得我需要勇气?你觉得我能和人类谈论我的一切?……松阳。我不能,你也不能。你确实能爱人,但是,别说得好像你就不怕人类。”
松阳哽住了。
“你甚至没勇气去和你的学生解释,你到底为什么会昏迷。你抢先提问,试图转移话题。你不敢谈论它,”虚望着河流,“不敢谈论龙脉、不敢谈论我,更不敢谈论永生与死亡。接纳?理解?呵……”
松阳无法反驳。
他清楚自己的怯懦。他也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比如,当他发现要杀死他的人类是胧时,他就到了一个极限。那个极限让他不愿说出虚的存在,让他仰头接受死亡,而不是告知胧真相。
一层怯懦、疲惫与痛苦交织的极限。
虚拥有很多人格。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只是在增厚这层织物。
“……想清楚了吗?以及,你把你的学生忘掉了。”
骤然想起自己一直在和虚对话、根本没管现实世界的松阳立刻把注意力转回控制躯体,一抬眼,高杉在帮他擦身。
“晋助……?”
“因为您刚才在发呆。”高杉简短地回答,“您看起来不舒服。”
“我自己洗。”松阳选择退缩,绕开“为什么发呆”的话题,“借用一下你的浴室?”
这不是高杉的浴室。但他没有指出,看着松阳关上浴室门,才慢慢低头,注视手里的毛巾。
过了很久,浴室里的水声都渐渐停了,他才忽然举起毛巾闻了闻。
水、布,以及很淡的、类似血的味道。
他知道,那是松阳身上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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