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的行动轰轰烈烈。
他当然是攘夷派,但攘夷派内部斗争也很多,幕府的人更不必提,天照院也不是那么好管。松阳干脆把胧推去帮他,这两个人相处倒也算愉快,毕竟,人一忙,就没时间互相攻击。
松阳……
松阳目移。
“怎么了,老师?”高杉将茶点放在他手边,“不开心吗?”
“你们很开心是吧……”
“鬼兵队的大多数人确实如此。幕府已经实质毁灭了,他们的仇其实已经报了大半。这几天,很多人都想脱离鬼兵队。现在还坚定留在这里的,除了没地方去,也就只有担心春雨和天导众报复的。”
“还有担心你的。”松阳断言。
“我?我现在不需要担心。”
松阳拉开他的衣领。那里并没有伤痕,但松阳戳了戳他的肋骨:“向春雨证明自己的时候,挨了几刀?”
“放心吧。至少在慢慢愈合方面,我演了。”
“那看来你毁不掉我留下的东西了。”
高杉一愣。
松阳留下的东西。松阳留下了什么?幕府?不是那种东西。如果松阳死在十年前,那能留下的只有他的学生们。
……高杉自己。
一直在毁灭的,是他自己的生命与灵魂。
“……抱歉,老师。”
“留下的东西,总要由留下的人决定如何使用。想要守护或是毁灭都好,我没有与你约定过。”松阳淡淡道,“你要怎样用是你的自由,晋助。”
高杉小心地蹭过来。他知道松阳没生气,但他也知道,如果真的把这当成“没生气”,那他今天肯定被种地里。
“不过,我真的很感谢你。我其实……没想过,有人这么坚决地为我复仇。”
“我小时候,也没想过有人会坚定地站在我这边。”高杉低笑,“很抱歉,老师,但是……我的大将,不能锁在桂一个人身上。我……必须得为我生命的大将复仇。我宣誓过要追随一个人,那个人退场,我就已经输了……失去将领的武士,还能做什么?”
“你啊……”
“老师真的要去天导众那边?”
“他们解决春雨之后,我得把他们也解决掉。”松阳随口回答,“不会很难,别担心。”
高杉沉着脸,握紧他的手。松阳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和天导众的战斗,高杉能做的非常有限。考虑到天照院,高杉的作用就更可替代了。
“你不必参与。我和他们的事,我自己解决。”松阳真的没把那群天人放在眼里,“既然鬼兵队的人都开始退队,你去照顾你那个黑头发大将就好。”
“……这种结局对我们而言可真是有点平淡。”
“总比死了好。”
高杉笑了笑,贴近他,在他脖颈附近吹气。松阳干脆撑起脸,等着看他能憋到什么时候。
高杉真的很会保持沉默。
就算粘着他的心思浓到鬼兵队男默女泪、无人不知,他也能安安静静地给松阳泡茶。
“你就这么怕被我抛弃吗,晋猫?”
“猫离开饲主也很容易死的啊。”
“瘦是瘦了点,没看出会死啊?”
高杉下意识抓紧了衣领。
“您不是给了我不死的办法吗?回到这里也不是那么轻松的。”
松阳:“……”
不,其实你能靠自己办到,要不是我把夜王扔回去种地、间接导致夜兔全跑了。
“……你带来的春雨比你要用的多。”
“您给我这样的能力,必然是要我用的。”比如多带点春雨过来。
……对不起,没有,我把你拆了的时候其实没考虑那么多,拆之后才想起救。
当时真的想杀了高杉的松阳干咳一声:“你没有别的话想说?”
高杉慢慢收起笑容。他移开视线,盯着茶杯。立着的茶叶梗在茶杯里起伏,明明没有风,液面却波动不休。
他的指尖在桌上轻敲。
“……老师。”
“嗯?”
“您想杀了我吧?”
“该装傻的时候装傻不好吗?”
“但是,您放弃了。在我真的快要死掉的时候,您救了我。……所以,我现在还活着,是您的选择。”
“你想让我承担选择的后果?也许我没那么有责任心。”
“我……只是觉得,果然是您啊。”高杉闭了闭眼,“我不是您的第一选择,但您做选择时,不会漏掉我。”
松阳很少被一句话打得说不出一个字,但高杉做到了。
各种方面,高杉都对得无法辩驳。
“您现在在想什么?在您眼里,我是学生,还是情人?又或者,是可以‘仁慈些’的情人?”
“……咳。”
“您对我可不太仁慈,所以我不想当最后一个。”
“别把话说得这么透……”
“说透?”高杉向一侧歪过头,语速逐渐放慢,“吉田松阳,你指的是,‘仁慈’就是‘随便对付’,是吧?”
松阳没吭声。
“因为我不会问你。因为我对你没有任何要求。我只需要你活着,所以,我是可以糊弄的。你只要随意行动,让我去猜测、去为你拼命就好。因为我愿意,所以我活该。”高杉越说越想笑,“别担心,我没生气。我不是坂田银时,不敢在你面前生气。你还愿意见我都是恩赐,我感恩戴德就好。”
他确实没生气。
他的认知一直很清楚:他和松阳之间隔着的,恰恰是他自己。他没有奢望,所以不会前进。
敢在松阳面前坚称守护灵魂的是坂田银时。所以,学得最好的也是坂田银时。即使痛苦、即使失去也要前进的人才能得到松阳的注视,至于他高杉晋助,只是一开始就选择了注视松阳背影的人。
人不能指望别人回过头,在茫茫人海里发现你。
那概率太小、太小了。
“您当时说,您现在最喜欢的是我。就算那个‘现在’很短暂,我也已经很开心了。”
松阳直视他。高杉确实在笑,笑得有点疯,又有点像在哭。
他戳戳对方嘴角,对方躲开了。
“……晋助。”
“我没事。您不用在我身上费太多心思……我不想绊住您。别让我再次绊住您。……所以,如果您有了更合适的人选,请直接扔掉我。”
很神奇。松阳知道高杉用过很多次以退为进,也知道这一次不是。
因为他是高杉晋助——因为他是真的只需要松阳活着。
“不用勉强来陪着我……老师。”
“晋助。”
“嗯?”
“你是笨蛋。”
“我知道。”
“你,就连最后,都还想着要回到私塾时。”
“最后?……一起死的时候?”
“我们不是一起死的。”松阳温和地纠正他,“你抓住了另一个我,以你的生命为代价。你似乎觉得,只要杀了他,就能救下我。晋助啊……”
“抱歉,我做得还不够。”高杉机械地回答。
“为什么?”
“因为我能力不足?”
“我是说,为什么我活着就可以?为什么回到私塾就好?你是想要把之后经历的一切抹除、希望所有人都还活着,还是单纯地想要我?我值得你做到这一步吗,晋助?你想通过‘拯救吉田松阳’得到什么?”
高杉感到晕眩。
他能回答什么?最糟糕的不是你爱的人不爱你,而是你爱的人根本不理解你的爱。
“……听起来像考试。”
“打算交白卷吗,高杉同学?”
“用您教我的说法的话,武士要把自己的灵魂当成真正的主君。您觉得,我的灵魂是什么?”
“野兽?”
高杉勾唇笑了。
“我……好像一直,只是在前进。我并没有什么目标。有人教我用剑,我就学;有人说我不该用剑战胜高官的孩子,我就不管不顾地砍过去继续前进,直到我砍不过的人出来教训我。我知道我和他们不一样,但我也没想过打破这种‘不一样’。每个人都不同,我也只是要不断前进,直到没人能砍过我。”
……然后,有一天,他不可能砍过的人出现了。
那个人实在是太过格格不入。“不一样”已经不足以形容这个人,他存在,于是一切“理所当然”都开始值得商榷。
高杉家的孩子应该上学、学习、打人和挨打、回家。
不。
他可以不这样。
——无论回想多少次,他都觉得,他的灵魂是在那一刻才诞生的。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思考、在真正地试图改变。他从命中注定的轨道上偏离,像一列失控的车撞进原野,于是他抬起头,发现人生如此广阔。
他不再是“高杉”,而是“晋助”了。
“我是野兽。但是,我是被拴着驯养的野兽。您把我重新变成了野兽,也让我选定了我今生唯一的主人。灵魂?我没有那么值得称道的意念与决议。谁让我意识到,原来我还有灵魂,谁就是我的灵魂。我为什么想回去?老师啊……就算你是个流浪汉,你身边的我也不是流浪猫。就算你没有把我当成真正的家人真诚相待,就算我只是个好糊弄的宠物……我想回到的地方也只有一个,不是吗?”
私塾是谁的家?
他不知道。他自己有个家,但那个家不像家。他在私塾有了新的巢穴,但在这里的主人眼里,他其实是……
是个“人类的孩子”。
不是说松阳不重视他。只是,再怎么重视,也隔着一层东西。松阳对他们的养育像一种实验、一种情感的探索、一种付出与回报的尝试,既温柔又冷漠、既尊重又傲慢,而敏锐的孩子总会发现一些藏在微笑下的空洞和虚无。
……不要去在意那些。让温暖的、明亮的日子持续下去。假装看不到,假装自己是傻的,直到没有任何人能糊弄下去为止。
“装傻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有些话,还是必须得说开、说透,不然,您看着我的时候……有些人看我是在看‘高杉’,而您看我,连‘高杉’都不是。我是一只特别的宠物,但人再爱他从小养大的猫、再声称猫是他的亲人,也不会真的把猫当成平等的生物。”
松阳目光游移,像刚挨了一巴掌,又自觉理亏。
“愿意死在主人身边的狗很好,但还是能完成使命的刀更好吧?……当然,也都一样。哪一个和您都不是‘同类’。”
“……因为确实不是。”
高杉拔出一小半刀刃,甩手撞到刀上。他举起手,伤口几乎贴到松阳面颊。
伤痕在愈合。
“现在也不是吗?”
“……还差得多。”
“要做到什么程度?”
“我不知道。”
高杉的眼神一瞬间像是在哭。他猛地咬紧牙,痛苦且急促地吸气,收回手,死死盯着自己的指尖。
“吉田松阳,”他说,“我想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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