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山里的鸟雀惊起。
细嫩的草尖摩挲着脚踝和垂下的指尖,带来些许酥麻细密的痒意。
某种紊乱的鼓动好似随着春日的光点在她的胸膛处起伏。
明日朝张了张嘴,正想说些什么,就听到夕日子惊喜地用树枝指着身后说:“啊!须佐哥哥的猫咪也来了!”
明日朝顺着她的声音望去,如她所说,那只圆滚滚的三花猫踱着步子漫过金绿的草丛,追着她们窸窸窣窣而来。
夕日子明显地高兴,挥着手上的树枝就去扑它:“猫咪猫咪!你好胖呀!我能骑骑你吗?”
三花猫发出抗议的叫声,灵敏地躲开了她的袭击,到底是爱玩的小孩子,明日朝看着他们一人一猫你追我赶,全然把正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明日朝也没有再说什么,任由她调皮地玩耍。
她见夕日子挥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忍不住笑道:“你会写字呀。”
“会呀!”夕日子笑道:“我和姑姑都会,村里的大家也会,须佐哥哥也教过我一些外面的字。”
对此,明日朝笑着摸了摸她的手,在摘完蘑菇和野菜后,便起身牵着夕日子的手往回走。
游离的日光在遮天盖地的叶隙间闪闪烁烁,影影绰绰的光斑遍布了她们所走的小径。
临近夕日子的家时,她远远地就看到了须佐之男的身影。
他刚打开竹篱前的门走出来,但抬眼望见她们时,便不动了,只是安静地等着她们走近。
柔软的黑衣勾勒出青年像枝桠一般蓬勃生长的肩胛骨,春日的光影在褶皱上流动,其勾勒出的身形高挑又精瘦,并不孱弱。
遥遥地望去,日光仿佛化作细碎的金箔一般,打在他身上,将他塑造得像寺庙神社里的神像一样冰冷又圣洁,没有一丝属于生命的气息。
但是,很快,他冷清平乏的声音就先穿越尘埃与阳光而来:“我正要去找你们,可以吃饭了。”
他抬手将襻膊解开,宽大的袖摆垂坠而下,须佐之男顺手接过她的竹篓,将那些东西放到后院去。
洗完手走进屋里的时候,希奈热情地递来碗筷,她不禁笑了起来,道了声谢就接过。
须佐之男夹了一条烤鱼给院里的三花猫后,在她身旁落座。
吃饭期间,倒也没有食不言的规矩,只是须佐之男相当安静,反倒是她们三个女孩聊得更多。
都是一些没营养的话题,也大多是希奈在说,她们从邻居的八卦聊到市集的建设,又从山脚下的耕种谈到行医打猎的趣事,明日朝很熟练地应对附和着。
聊着聊着,希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才恍然大悟道:“你们要喝酒吗?我去给你们开一壶酒吧。”
“我就不用了。”
明日朝说。
她很清楚自己酒量不行,但须佐之男需不需要她就不清楚了。
“我也不用了。”他抬眼说。
但是希奈已经站起来朝地窑跑去了,一边跑还一边笑着说:“今天高兴,你们不喝,我想喝。”
很快,那个女孩就抱着一小壶酒来,顺带三个酒碟子。
虽然都说不喝,但希奈还是给他们都倒上了一碟子,夕日子太小了,还不能喝,希奈用清汤就把她打发了。
原以为希奈想喝酒大抵是擅酒的,但她自己几杯下肚后,反倒醉得不轻,醉也就算了,醉了胆子就大了,她托着脸颊问明日朝:“明日朝姐姐,你是须佐哥哥的妻子吗?”
闻言,明日朝一愣,随即柔软地笑了起来。
她平静地将问题抛回去:“须佐之男没和你们说吗?”
“……没有呢。”希奈露出困惑又无奈的表情,望着他的目光泛着一层淡淡的水雾:“我只知道您是他重要的人。”
“须佐之男。”明日朝微笑地看向他,似提醒,又似训诫,示意他自己找个解释搪塞过去。
他寡淡的神情不变,只是平抿的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是我的家人。”
“呀,是这样啊。”希奈听后明显高兴地笑了起来,她泛红的脸颊晃开一个轻快的笑容,说:“您终于找到她了,真为您高兴!”
他淡淡“嗯”了一声,骨节分明的手端起酒碟,凑到唇边一小口一小口地抿。
他眸子微垂,目光注视着酒盏里粼粼的清酒,若无旁人,毫无醉意,其饮酒的姿态滤去了年少时期的青涩与躁动,由时间和岁月沉淀出一种犹如落花飘坠水面的沉寂感。
吃完午饭洗完碗,又安顿好醉酒的希奈后,明日朝同须佐之男向她们告别。
回去的途中,明日朝对须佐之男说:“希奈那孩子,似乎喜欢你。”
他略带困惑与审视地看来。
对此,明日朝有些惆怅地叹息。
午后的日光光影影绰绰地落在他的肩上,勾勒出了他的的身形。
垂落的樱枝像冬日柔软的雪絮,堪堪扫过了他的脸颊。
光影交织在樱花的边缘,风吹起来时絮絮的影子掠过他们的衣裳。
须佐之男有些慢半拍,片刻后才平静地说:“可是按照人类的年纪,我当她的父亲也绰绰有余了。”
“若是这样说,你当我的祖宗也是没有问题的。”明日朝说。
他一时间陷入沉默。
反倒是明日朝望着远方渐阴的天空说:“走快点吧,感觉要下雨了。”
她刚说完,就突然感觉到自己被电了一下。
她条件反射地惊愣了一下,立马后退两步,警惕地转头,就见一旁的须佐之男金发浮动,原来垂顺的发丝在流蹿的电流中噼里啪啦地向脑后捋去,周身缠绕着细亮微弱的雷光,俨然一副肃杀之气。
她又后退了一步:“……你怎么了?”
“……抱歉,好像有点喝醉了。”
他的神情在逐渐变得苍冷的雷光中褪去了不久前所有的柔和感,但细细一看似乎又有些虚浮,像强撑起来的一样。
他略微低哑的声音也在说:“可能有点控制不住雷电,你离我远一点吧。”
“……神明也不擅长喝酒?”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既然不擅长喝,为什么还要喝?”
“不喝的话倒掉感觉有点浪费。”
他认真地说。
明日朝没想到他给出的理由意外地接地气,也万分惹人哂笑。
她无语凝噎,转身就快步走了,留下那家伙还在身后噼里啪啦地漏电。
但是渐渐的,脚步又慢了下来,她一步三回头,最后索性又走了回来。
她叹了口气:“早知道你原来这么不擅长喝酒,当初就灌死你算了。”
“我不是不会喝。”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嘴上一本正经地辩解道:“我只是喝醉了有点控制不住力量。”
明日朝一顿,歪了歪头,道:“你刚才就喝那么一点也醉了,还说自己会喝。”
“……应该是那酒度数太高了。”他用那副威严的表情有些不甘心地反驳说:“下次我喝度数小点的酒。”
“……”
明日朝懒得同他扯了,她随手拾起一根干枯的树木,握住一头递给他。
他后知后觉地握住,纤细的瞳孔像餍足后昏昏欲睡的野兽一般眯起,略带审视,似乎好奇她想要做什么。
明日朝没做什么,只是就着那根木头牵着喝醉的神明往前走。
全程他都乖乖的,努力控制身上的雷光不波及她,仿佛信任她一样,她走哪就跟着她走哪。
明日朝带着他回到了住的地方。
到了下午的时候,果然下雨了。
春天本就多雨,细细绵绵的春雨伴随着天上轰隆隆的雷声笼罩天地的时候,须佐之男躺在屋里的木板地上醒酒。
明日朝背对他坐在走廊上,纤白的双脚垂在廊外晃啊晃。
飘荡的雨幕中,枝条拥着老旧的屋瓦。
院子里支着花圃的木架子裂了缝,有叫不出名字的野花爬满篱笆。
周围的树影在雨天里特有的灰暗色调中揺曳,在云层上闪烁的雷鸣与远处延绵的山景水墨连成一片。
她感觉到雨丝落在脚上的感觉,细细毛毛的,像蒲公英拂过似的,落在脸上时甚至没什么知觉,但是有些寒凉,被淋到后知后觉才冷得刺骨。
氤氲的潮意像漫开的雾,迎面而来。
在这之中,明日朝突然轻声道:“难道是你醉酒导致的打雷下雨吗?”
不都说掌管自然的神明轻轻一个吐息就能呼风唤雨、搅动天地吗?
对此,回应她的是这样又轻又认真的声音:“……抱歉。”
那样的言语传来时似乎被风吹散,带着略微的失落和寂寥:“我会控制住春雷不吓到你的……你不要害怕。”
微风抚平心间突然升腾起的燥意,明日朝没有回头,只是用一只手懒洋洋地支在地板上撑着身体。
廊外的景色融为黯淡的一片,雨丝落在地上坑坑洼洼的积水里,倒映出模糊的人影。
她看着院中的某一个角落,具体的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只是轻轻笑道:“没关系,这种雨很适合花草生长,如果我还是人类的话,在这里过着这样的日子,我就种药草,我懂好多好多的药草,等它们长好了就摘下晒干,磨成药粉卖出去,我也不是一无是处,对吗?须佐之男。”
这么说后,她回头,蜿蜒曲折的黑发从肩上垂下,有细碎的雨丝飘进来,落在她的眼睫上。
那一刻,猝不及防与他对上视线时,檐上老旧的风铃正被风吹得铃铃作响,飞鸟受惊般掠过低低的瓦檐。
说是酒醉,但是侧躺在地板上的家伙看起来根本没有丝毫的困倦之意。
金色的发梢荡漾,洋淌在木板之上。
明明已经是青年之姿了,可是独自躺在那的时候,那些长手长脚都还微微蜷起,如同羽翼未丰的雏鸟蜷缩在蛋壳里一样,苍白又寂静。
他金色的眼睛直直望着她,望着她笑起来时弯弯的唇角,望着她起身走来,将衣橱里的被褥拿出来,俯身轻轻盖在了他身上。
在黯淡的光影中,纤细如十字准星的瞳孔由此偏移,追随着她的影子往上走,最后又随着她俯身靠近的气息落在了她昳丽的面容上。
“须佐之男……”
明日朝温柔地唤着他的名字,像哄一个没睡醒的小孩子一样。
“须佐之男……”
她漆黑的眼睛不具备任何攻击性,只是温和地注视着他。
他突然抬起手来,好像想触碰她的眼睛。
她说:“你的猫还没回来,大概还在希奈家吧,我去把它抱回来,你在这里乖乖休息,等我回来,好吗?”
「须佐之男,附近有祭典和庙会,我出去一趟,给你带你喜欢的东西回来,你在这里乖乖休息,等我回来,好吗?」
停在半空中的指尖突兀地一顿。
记忆中她在出云的面容渐渐与此时重叠——同样的柔美,漂亮,垂落的发丝在黯淡的光影中像倾泻而下的蛛丝,被沉寂的黑暗笼罩。
当时,她紧紧握着他的手。
「须佐之男,你觉得,我爱你吗?」
隔着上千年的时间,午后的日光好像与过去摇曳的微光重合。
她沉浸在强烈的明暗对比之中,漆黑的眼睛注视着他,挥之不去的阴影在眼底浮沉。
她用一种好像怕惊扰什么的声音说:「我认为我是爱你的。」
但是,当时他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他当时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而她却小心翼翼地亲吻他的手指,眼睛里全然是粼粼的波光。
「我得爱你,须佐之男,我得爱你,我爱你。」
她不断地重复那句话,就像能因此获得某种义无反顾的勇气和力量一样,不断地催眠自己。
「就算会被你讨厌,憎恨……」
几乎在说出那句话后,她浑身好像都充盈着一种看不懂的东西,就像释然似的,那一刻,她的笑容近乎宽容。
「只要你能活下去……」
「我真的爱你……」
「只要你能活下去……生命,力量,灵魂……我的太阳,我愿意全部献给你……」
……
屋檐下的雨珠滴滴答答。
篱墙上的花朵笼着一层晦暗的光。
他的指尖最终沿着她的肩膀滑下,落在了她的手腕上,攥住,平淡地说:“没关系,它自己会回来的,你不用去,就呆在这吧。”
“可是……”
明日朝挣了挣,没挣开。
对此,他语调平乏却强硬地重复了这句话:“不要去。”
“不要离开我……”
明日朝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她坐在他身边,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直到他后知后觉地放开手,迟疑地望着她平静如水的脸:“……抱歉,我不是想要限制你的自由……”
她一愣,随即垂眼,无声地弯了弯眉梢:“……我知道。”
伴随着这样的话,她轻轻地躺了下来,拍着他的手,说:“睡吧,睡吧,须佐之男……”
宁静平和的午后,她同须佐之男一起睡了个午觉。
她做了个梦。
梦中,依旧是八岐大蛇的身影。
奇怪的是,这次不再只是过去的记忆,景象也不再与过去相关,而是纯然的黑暗。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被群蛇从黑暗中托起,呼吸被圈紧脖颈的白蛇攥住,肢体什么的都不受控制。
有冰冷的气息居高临下地靠近,那张苍白而邪惑的脸庞上,纤细的瞳孔下移,蛇神掀起的眼睫根根分明。
一种冰冷又戏谑的笑从他紫色的眼底溢出,翻涌,爬上微张的嘴角。
下唇的金鳞闪耀,他那么陌生却明净的目光俯视着她,像一条无心无情的蛇。
【我很快就来高天原接你了。】
但是,她只是说:“还给我……”
“把他还给我……”
【谁?】
他兴味地挑了挑眉。
“八岐大蛇……”
她呼唤这个名字。
她被扼住呼吸的声音实在太轻了,他只能俯下身来,像落雪一般覆在她被群蛇盘绕的身躯之上,想要听清她的声音。
她说:“八岐大蛇……”
【我在这里。】
他温柔地回应她。
下一秒,一根尖锐的箭矢依凭她的意念出现,被她用手狠狠地刺进了他的侧颈中。
“把我的八岐大蛇还给我……”
她说。
鲜红的血瞬间喷涌而出,他僵硬地捂住那块地方,冰冷的血流从指缝淌下,但是,他很快就笑了起来,然后放开手,轻飘飘地拭去了那根箭和所有的血色。
一声带着讽意的哼笑突兀地从喉咙里爬出,紧接着是急促而轻盈的第二声笑意。
与此同时,他的眉梢如晃开的水波般舒展,呈现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怜悯和讥诮。
他垂怜的目光被雪白的眼睫拥簇,但是,蛇这种动物是不会眨眼的。
非人的、能口吐人言的蛇在说话。
【原来你已经发现了啊……】
【但是,未免有些太迟了,千年后的「我」已经被我‘吃掉’了。】
【真是渺小的恶意,明日朝……】
……
她骤然惊醒时,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
春雷远去的动静了无声息,阴灰的天际破开了没有规则的裂缝,将傍晚金红的夕阳落满万物复苏的大地。
刚下完雨的傍晚,清凉,透彻,林间都是氤氲的水露。
她惊魂未定地坐起身来,一旁须佐之男在傍晚的夕阳中也支起半边身子来,他仰起脖颈,眼睛被垂落的发丝掩去,神情明晦不清。
“……你做噩梦了?”
回答他的是明日朝突然捧住了他的脸的手。
她的手心沿着他分明的棱角往下,轻轻落在他微微鼓动的侧颈上。
她很温和地说:“酒也醒了,也到时间了,去做饭吧,把你今天买的鱼做了。”
对此,他安静地凝视了她微笑的脸半晌,也没有追问,只是利落而轻巧地起了身。
天色渐渐暗下来,屋里点起暖色的烛光。
明日朝站在灶房边,看着他挺拔的身姿在夜色中做饭的样子,感觉到一阵恍惚。
不多时,他们面对面吃起晚饭来。
与白天在奈希家不同,这次只有他们两个,本就不是很爱说话的神明显得愈发沉默,她也没有搭一句话。
美味的饭菜在彼此的沉默中解决了。
晚上,洗完澡后,她坐在须佐之男给她买的铜镜前,用那把梳篦打理自己的长发。
末了,她打开了那盒口脂。
殷红的色彩被她用指尖轻轻染上唇角。
镜中苍白的面容被烛火晕暖,多了几分生动的血色。
她轻轻抚上自己的脸。
但在寂寂地端详了自己半晌后,她又将唇上的色彩厌厌地抹去了。
而后,她走出里屋,看见须佐之男背对着她,正坐在廊边用一根狗尾巴草逗那只不知道什么回来了的三花猫。
她说:“进来吧,外面入夜后比较冷,不是吗?”
闻言,他抬眼望来。
他似乎才刚洗完澡,垂落的发梢还在滴着水,周身也还弥漫着氤氲而温热的水汽,就连总是无波无澜的眼睛都好似蒙上了一层柔和的水光。
很快,他就起身走进来。
明日朝又说:“把猫也抱进来,门关上。”
他乖乖照做。
入夜时,她将柔软的床褥放在地上铺好,率先躺进被子里。
抬眼,一身单衣的神明以早上醒来所见的姿态安静地端坐在床边,没有丝毫躺下的意思。
明日朝说:“只有一床被子,你不进来吗?”
“你睡吧,我守着你。”他这样说。
明日朝盯着天花板一会儿,索性也不睡了,她坐起身来,突然问他:“明天还要去夕日子家拜访吗?”
“你愿意去我们就去。”
他垂着眼睛说。
“不要说的好像是为了我考虑一样。”
明日朝却轻声说:“我一不认识她们,二与她们也没有交集,是你想见夕日子的父亲不是吗?还是说,是你想让他见到我?”
他一顿,微微抬起眼来。
她偏首,暇白的侧脸晕染在温暖的火光里,没有什么情绪:“夕日子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虽然这样问,但她心里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
“是宗介。”
须佐之男轻声答。
她又问:“希奈就是椋子当初还在腹中的孩子吗?”
“嗯。”
“这是什么意思呢?”
她轻声问。
他安静了一秒,好似已经前提察觉到了什么,只能淡淡道:“对不起,我没有惹你生气的意思。”
“你以前也总爱说对不起。”她的脸侧向远离他的一边,温顺的眉眼间似乎带有一种无力的疲倦:“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错。”
她说:“好像只要将过错全都揽在自己身上,就能完美地拯救他人,真是傲慢。”
他没有反驳,从始至终都安静地端坐在床边,好像在接受她的训斥。
她不禁挑了一下眉:“怎么?你是觉得我现在说话很难听吗?”
“没有。”他说。
她道:“那你还真是迟钝。”
“……抱歉。”他的眼睫似乎因此颤动了两下,就像濒死的蝴蝶那样,发出最后一点微弱的挣扎:“这些都是我记忆里的人和物,是当年那个村子里的一切,你当年没看到,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以为你会开心,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点。”
“一点都不觉得开心。”她冷淡地说:“你愈发这样,我就觉得愈加痛苦,当我今天一整天看着你的时候,我就总是在想,你为什么这么平静?你为什么还能这么冷静又从容?或许痛苦的自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人,你是想看我歇斯底里的样子吗?”
“不……”
他发出这样寥落的声音。
言毕,明日朝突然将上身的衣物尽数褪去。
细腻如稠发丝铺展在雪白的酮体上。
她赤|身|裸|体、坦|胸|露|乳地面对他。
烛火在壁橱上蹁跹。
暖调的光影驱不去长夜的冷寂。
空气里好似有的只是如雾般薄凉的白烟。
她在其中低眉顺眼,双手试探性地握住他宽大的掌心,让他覆上自己起伏的胸口。
属于人类的羞耻早就远去,她的心和表情都异常平静。
须佐之男也一样。
门扉将把外边的凉风和树影与屋里隔绝开。
壁橱上绘有淡淡不知名的花,他们彼此的影子错落地映在上边,寂寥又单薄。
诞生于雷霆风暴之中的神明,沉寂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着她褪去衣物,看着她牵起自己的手抚上她雪白的肌肤,看着她牵引着他的指尖沿着她的胸口往下移去。
他从始至终都安静地任由她动作,那精致到不近人情的眉眼间是一种与世隔绝的寡淡。
她轻描淡写地说:“你看,若你现在愿意用这只手剖开我的胸口,你就会发现这里已经空空如也,须佐之男,回不去的不止有时间,还有其他的东西,你再让我看到这些也已经无济于事。”
漆黑的长发垂在火光拉长的影子上,交缠于他的指尖上。
窗外有垂落下来的青藤,在风中结着白黄相间的花。
烛火燃尽的时候,空气里弥漫开淡淡的苦香,眼帘中,他的面容突然变得不甚清晰,只有他身上象征着神明的神纹在锁骨和额间流动着微弱而不容忽视的光。
明日朝说:“破镜难重圆,须佐之男,就算你买了一面新镜子给我也一样,在我尝试与你像普通人类共度的这一天里,我已经明白,我们之间是不可能这样的,我现在不需要睡眠,不需要吃饭,你也一样,这种柴米油盐之于我们没有意义,充其量是过家家,就连我说想要种药草的时候,我也会清晰地认识到,我这些知识都是在十二岁那年与你分开后才学会的,那些错过的时间横陈在那里,不论如何,我们都跨越不过去,我们已经回不到当年那个村子里了,我不再是那个目不能视、只能依赖你的人类明日朝,你也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没有模样的人。”
说罢,她放开了他的手,用饱含一种劝慰的口吻道:“所以,从我的梦中出去吧,须佐之男,带上你的猫离开这里,不要连我的梦都主宰。”
但是,他只是道:“你不愿再见到我、不愿再和我说话了吗?”
“怎么会呢?”她这样说。
她的声音总是那么轻盈:“你就等到我的审判之日或行刑之日再来见我吧,我到时候会醒来的。”
这仿佛已经是一个道别的信号,她转头,侧身,只留下个身影给他。
连绵的黑暗一时间只剩下死寂般的沉默。
片刻后,身后才传来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
但那并非他离开的动静,而是他从身后将柔软的衣物披上她的身体。
即便如此,流淌在他们之间也并非旖旎的气息。
他从身后虚虚地抱住她,飘入眼帘的发丝流淌着金色的光芒,他像忏悔似的,垂首,将那颗头颅轻轻地抵在她的肩膀上。
耳边,他残留着一丝少年的清亮的声线在说:“可是,你在梦中也依旧想见到我,不是吗?”
他拥抱的双臂微微收紧:“正因为感受到了你无形的祈求,我才回应你,来到你的梦中。”
但是,她面向黑暗的神情没有一丝动容:“你是想说我即便在梦中,也依旧在渴求你吗?”
“……”
她轻轻闭眼,发出最后残忍的宣判:“须佐之男,你喜欢人类,但依旧不懂人心,你为什么总是要这么残忍地对待我?”
“事到如今,不要再这么温柔地对待我了,求求你,对我直白粗暴一点吧。”
她抚着自己的胸口,像捧着什么一样,说:“我的心都要碎掉了……”
伴随着这样的话,她终于重新转过身来,在他的怀中看着他抬起时明灭不定的脸。
将他拥抱自己的手轻轻从肩膀上放下来,她将今天他给予她的耳坠放进了他的手里,以此还给他。
她说:“有关我们之间的所有罪责,错都在我。”
“不管是爱上你,囚禁伤害你,还是当初请求八岐大蛇带我到高天之下去见你,背叛了天照大神,一切都是我的过错。”
须佐之男道:“你不用将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不,我也何等的傲慢。”她说:“但我们的傲慢是不一样的,你的傲慢基于你不会苛责怪罪世间那些柔弱而微不足道的花花草草,我的傲慢在于我除了怪罪自己之外无处安放仇恨的渺小和无力。”
这么说后,她轻轻握住了须佐之男的手。
她说:“须佐之男,请你最后答应我一个请求——我的「父亲」和「母亲」若是死了,请你保护他们前往黄泉之国。”
他一愣,似乎不懂她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她说:“经过此遭,他们不会受村中的人待见,也许还会受到迫害,你们斩除得了我这样的妖鬼,但却无法驱除人心中的黑暗,比起苟活,也许他们从一开始更愿意同自己死去的女儿一起前往地狱。”
对此,他沉默了好久,才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由此,她终于再次笑了起来。
她凝望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抬起手,像是着迷一样,指尖细细地抚过他起伏的五官,最后,落在了他的嘴角旁。
“……真奇怪,你变得不爱笑了。”
她这样轻声说,全然像是一个天真的孩子一般,两指分开,用指尖轻轻向上牵起他平抿的嘴角:“你以前明明经常笑的。”
顿了一下,她又道:“……好像也不对,我当年只是听过你的笑声罢了,我几乎没见过你笑过,在出云的时候也没有。”
现在想来,她记忆中亲眼目睹的——有关于须佐之男的笑颜,竟然全是那个被她杀死的少年神明的。
“你现在好像变得非常强大了,须佐之男,你看,你从我的手中拯救了那个村子,你保护了那么那么多的人类,你不会再被妖鬼伤害了吧,你也不会再受伤了吧,你曾经被忌惮的力量如今已经成为了保护世人的力量,你已经与以前那个脆弱的你不一样了。”
她一字一句都像春天绽开的花朵那般纤弱又轻盈,笑容也宛若隔日:“高天的诸神是不是已经开始喜欢你了呢?你那么善良,又那么温柔,大家总会喜欢你的……你不会再被关起来了吧?你不用再偷偷跑去人间了,对吗?你不会再孤单一个人了,对吗?你不再需要我也行的,对吗?你也不会再落泪了,对吗?”
她微微歪头,柔软又残忍地笑:“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多笑笑呢?”
他突然就将她抱进了怀里。
就重逢以来,他第一次抱得那么用力,好像骨头都开始咯咯作响,由他带来的疼痛那么清晰,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跳动的心脏好像她融为一体。
他的心脏和神格离她这么近,明日朝想,如果现在趁机伤害他,他会作何反应呢?
这样的恶念到底是恶神作祟还是出于她自己的心,已经分不清楚,但是毫无疑问,她讨厌这样,也讨厌须佐之男的拥抱。
她只是在黑暗中微微倚着他的肩,漂亮而熟悉的耳坠贴着她的鼻尖,她没有一丝一毫地动摇,依旧在笑:“说起来,当年在海渊你给我的耳坠,我也已经还给你了。”
“我已经全部还给你了,须佐之男。”
但是,回应她的,是他这样的声音:“……不要还给我。”
“不要还给我。”
压抑的、克制的声音。
就像浮冰龟裂一般,他寡淡而无悲无喜的神情被打破。
属于他的痛苦第一次那么清晰。
他那么痛苦地说:“不要还给我。”
伴随着这样的话,周围的光景似乎也发生了变化。
宁静的夜色被纯然的黑暗取代,屋外的鸟啼变成了沉甸甸的死寂,缭绕的花香化作了腥臭的血腥味,属于神明的力量再次颠倒覆盖她梦境的画面。
那是熟悉的海渊的景象。
目光越过他的肩,她看到了有熟悉的少年在哭。
「不要还给我……不要还给我……」
手里紧紧抓着一枚耳坠,过去的少年这样说,就算掌心被耳坠刺得鲜血淋漓也一无所觉。
「……你在哪里?明日朝……」
「我找不到你了……」
属于神明的鲜血流进过去的血污中,破碎的眼泪一颗又一颗地砸下,落在海渊里浑浊的血水中。
还是少年之姿的神明跪在涌动的浪潮里,不断挥动的手拢着周围浮动的血污,像是要将它们像砸碎的镜子一样拼起来一样,火急火燎地怀抱着。
但是,双手捧起那些污水,不管多少次,冰冷黏稠的血水都只是不断地从他的掌心和指缝流逝。
发丝,眼睛,手指,骨头……通通没有……
在他身后的头顶上,一道巨大的裂缝自海天之上淌下一如既往的、无悲无喜的阳光。
有声音自他的身后传来,轻轻地说,须佐之男,住手吧,我的傻孩子,她的一切已经化作灰烬散落在这片大海里了……
就此,接下来的声音好像都已全部远去。
「我爱你,须佐之男。」
……怎么办?
「就算会被你讨厌,憎恨……」
那些找不到的东西就像春天凋零糜烂的花朵……
……拼不起来了。
「我真的爱你……」
……不要……
他空白而绝望地仰头,望向深渊之上的太阳。
……怎么办……明日朝……
他拼不起来了。
素素因为没有主动进被窝而被朝连神带猫一起赶出去【bushi
伊吹:“他们吵架的时候不敢动不敢动,太为难一只小猫咪了。”【bushi
下章应该就是须蛇的高天绘卷的剧情了哈哈哈哈
可以有评论吗?!么么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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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传记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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