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还是冬天。
她就是那个时候讨厌上冬天的。
冬天又冷又静,外头下雪,一片纯白,屋里没有点灯,一片黑寂。
她哭累了,就蜷缩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抱紧自己的膝盖。
她是等到了快新年的时候才从里面出来的,在那之前,除了为她送食物的下人外,她什么人都没见到。
禁闭结束后,她就火急火燎地跑去见自己的姐姐,她妄图用眼泪再获得一点垂怜,她也十分习惯在她姐姐的面前哭泣,她甚至认真又隐秘地观察对方身上可能存在的伤口,她害怕地问,尼尼,你的伤口疼不疼。
她的姐姐当时还没有疏远她,她只是说,姐姐的伤口已经好了,明日朝,不要再提了,以后也不准再提了。
对此,她终于安心地笑了起来,浑然没发现哪里不对劲。
后来,十五岁那年回京参加拔褉仪式,她才终于在她姐姐身上窥得了端倪。
原来,当年她姐姐的脸上就已经留了疤。
那样的伤疤就算不大不明显,但是嫁给贵族公子都难,更别提送进皇宫,所以只能终日用厚厚的白|粉胭脂掩盖。
对此,她在前往伊势神宫前,特地单独会见了她的姐姐。
她恭贺她即将与那位陛下成婚,她还恭敬地说,姐姐,请让我的力量为你治愈那道疤痕吧。
对方却道,你是在怜悯我吗?明日朝。
她一愣。
对方背对着她,连看她一眼都不愿意,只是面对着铜镜梳妆。
她的姐姐冷漠地说,你从小到大都长得那么好看,你如今还拥有神明的力量,拥有地位,也拥有名声和赞誉,那位大人的目光总是追随着你,就算你成为了斋宫,他也依旧牵挂着你,每当看着我心爱的人牵挂着自己的妹妹,你知道我有多嫉妒你吗?从小到大,我都因为这道为你而伤的疤痕而感到自卑,我不断地掩盖,每天不断地化妆,我害怕被公子贵女们发现这道伤疤,我更害怕看见你,我害怕看见你那张越来越好看的脸,我害怕看见所有人为你着迷的表情,我也害怕看见我那么讨厌你你却那样依赖我的目光……我现在能够得到他,能够成为他的妻子,能够站在他身边,全然是靠我自己的努力,就算脸这样又如何呢?我还不是得到了他,所以我并不需要你高高在上的怜悯和施舍。
她还说,你若真觉得愧疚想要弥补,就遵从你的职责,永远都不要回京都来了。
——请你不要再夺走我的幸福了。
「……好的,姐姐。」
她说。
「真的非常抱歉……原来我对您犯下过这样严重的过错,我害您这些年来都如此悔恨难过,却还总是在心中恬不知耻地埋怨您对我的疏远和冷漠,如今想来,姨母对我的讨厌也情有可原,您若愿意怨恨我,我也许会更加好受些,真的十分抱歉……」
她觉得,她姐姐大抵是恨她的,所以才会在过去的时光中那样疏远她。
而她年少的禁闭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
第二次关禁闭,是她的猫被打死后。
第三次关禁闭,是她初见那位大人被姨母掌掴后。
最后一次关禁闭,是她被那位大人抛弃后……
在京都,被抛弃的女子犹如折下后被扔在地上的花朵,谁都可以踩上一脚。
已然失去了最后的倚靠,姨母充满快意地将她关了起来,直到她被卜定为斋宫,才将她放出。
卜定为斋宫的那一晚,她深知自己的命运不过是从一个笼子去到另一个笼子,斋宫一生清苦,不得婚嫁,不得情爱,也无法回京,只能终日囚禁在神宫里,没有自由,又与关禁闭有什么区别呢?
现在想想,那时的她和当初那只流浪的野狗到底谁比较幸福?
前者食不饱腹,大冬天还在外流浪,满身的戾气,尚能呲牙咧嘴地伤人,后者有食物,有取暖的衣物,但像家养的狗一样被关在笼子里,只知道懦弱地哭泣。
但是,当她在那一晚独自坐在幽暗寂静的屋子里,在渐深的夜色里绝望而浑浑噩噩地发呆时,是谁为她打开了眼前那扇紧闭的门呢?
……呀,想起来了。
——是声音。
【明日朝……】
她听到了熟悉而陌生的声音。
从十二岁那年早春的暮色中传来的声音。
【明日朝……】
时至今日,她坐在由记忆构成的梦境中,竟嗅到了过去的时光中一丝淡淡的花香。
繁复的十二单迤逦在地,漆黑如稠的长发蜿蜒曲折,她所处的和室里没有点灯也没有点炭火,当她空白地朝屋外望去时,门扉依旧是那般紧闭的状态。
可是,她确确实实听到了有声音在呼唤她。
那样的声音,低沉慵懒,漫不经心的,与她好像就隔着一扇门,距离之近,叫她听得非常真切。
【明日朝,过来我这里……】
竹条编就的帘席自门上边落下来,幽冷而逼仄的月光淡淡地透过木缝淌进来。
早春的天,依旧残留着余冬的寒冷,屋外的尘埃似乎都在清冽的晚风中沉寂了下来,但是,有寥落的樱花从窗外飘了进来,安静地落在了她手边。
“……是你吗?”她突然就晃开了一个笑:“你来看我了吗?”
昏暗而寂冷的空间里,空无一物的壁龛和屏风上像褪了墨般的画都显得冰冷而单调。
她听到过去十二岁的自己也在说:「……是你吗?你来看我了吗?殿下……」
那个时候,她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位大人。
她曾经想为其孕育子嗣的少年,十二岁的她抱着最后一点希望,企盼对方终于来拯救她,她企盼对方还是爱她的,所以绝对不会让她成为斋宫,他会将她从成为斋宫的悲运中拯救。
年少的自己在记忆中站了起来,与她此时的身影重叠。
她也在梦中站起身来。
拖着委地的十二单,明日朝像竹中窥探月光的辉夜姬一样,小心翼翼地望向门缝外的光景。
她的手放在那扇紧闭的门扉边缘。
也许,他并没有抛弃她……
明日朝想。
他并没有离开她。
他只是有点生气而已,生气她不懂爱,生气她不爱他,他已经原谅她了。
他说她不懂爱,他说她不爱他。
那她就去到他身边……
——这一次,换她走过去。
就此,她自己打开了那扇门。
……
【明日朝……】
【明日朝……】
熟悉又陌生的呼唤依旧在响。
熟悉的是那是属于八岐大蛇的声音,陌生的是,他第一次这样强制地、不容拒绝地召唤她。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不受控制地起身,现实中,明日朝看到她身上的锁链在黑暗里无形地脱落,自己的身体犹如受到操纵的木偶一般,遵循神明的召唤而迈开了步伐。
与此同时,前方神狱的大门像拥有自主的生命力一般向她敞开,刺眼的光辉像浪潮一般照进来。
她像梦一般,穿过了那道门。
……
梦中,屋外的夜色幽沉,绽放的樱花飘扬,院子被一片绯色的色彩覆盖。
近墨的天笼下一层朦胧的雾气来。
乍一打开门,早春凛冽的风就一股脑地往里灌,她的长发被吹得飘扬,眼帘中的景物因此有一瞬的迷乱。
浓云低垂的天际浮有黯淡的月光。
平安京每过了新年,就会陆陆续续被一片又一片盛开的樱花拥簇其中,柔软的绯色依攀街舍包裹着整座京都,柔和了冬日里余留的所有冷硬与黯淡。
十二岁的自己在过去的记忆中寻着声音往前跑,她一路火急火燎地穿过长廊,掠过殿堂,跑过熟悉的角落。
路上遇到的下人惊讶地看着她往主殿的方向跑,赶忙追了上来,一边嚷嚷道,您要去哪里?!您不能再过去了!夫人吩咐我们不能让您过去!
但是,她没有停下脚步。
「殿下!殿下!」
她苦苦地凄喊道。
「你在哪里?!殿下!」
伴随着那样的话,那般诱使她的声音却在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
她表情空白,一时间感到了无尽的茫然,其奔走的脚步也戛然而止,下一秒,整个人就像一具失了线的木偶,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在了木廊板上。
可是,没有喊疼,她只是咬牙爬了起来,在那之前,有脚步声已经在她身前停下,突然盖下来的影子让她饱含希冀地抬起头去。
回应她的是对方突如其来的一巴掌。
脸被打歪到一旁,耳边像蜜蜂一般嗡嗡她响,听到她姨母压抑着怒火的声音对着身后赶来的下人说:「怎么做事的?!不是说不准让她跑出来吗?!那位殿下今天来到这里来是为了商讨与姬君的婚事的,可不是为了见她!!这小丫头耳朵还真灵,这么大老远都能听到声音,还是你们谁走漏了风声?!」
对此,下人一边叫苦一边架起她往后拖,赶忙离开那里,她被那一巴掌打得懵懵的,直到被扔进了鲜少人踏及的偏院里才回过神来。
她就是在那里撞见了她堂哥杀人的秘密的。
艳红的十二单铺了一地,早春的夜里下起了冷凉的绵绵细雨。
她看见艳红的血从地板上蜿蜒出来,流到了门边,那黏稠的液体渗过木板的缝隙,恍惚间,她好像听到了滴滴答答滴落的水声。
那声音到底是屋檐上落下的雨水还是血,已经分不清楚。
早春夜里,空气中是潮湿的水汽和浓稠的铁锈味。
当时她的喉咙因为害怕而涌出了一股腥甜气来,隐约中,屋里,那具失去头颅的身体软绵绵地匍匐在地,已然是一块了无生气的肉块。
她的堂哥气喘吁吁地撑在被褥中,很快发现了她的存在。
他在挣扎间握住了那把斩断医师脑袋的斧头,那双望出来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闪烁着骇人的红。
晚风吹过了她的背脊和脖颈,从脚底蹿起了寒意,屋檐下有滴滴答答的雨水落下来,沾湿了她的眼角,也晕红了她因为恐惧而瞪大的眼睛。
过去的她吓得脚软,根本没力气逃跑,就算尖叫求救,不会让她出去的下人也不会立马赶过来,所以,她只能哭着对她的堂兄拼命求饶,她说,对不起,我不会说出去的!请你放过我!哥哥!我不会说出去的!
但是,如今,在梦中回顾这段记忆的明日朝,却慢慢地走了过去。
“哥哥,你想杀了我吗?”
她这样问,然后拿起了屋中尖锐的灯杵,以飞快的速度刺穿了对方握着斧头的手。
凄厉的尖叫顿时响起,又被硬生生地咽下,少年手中沉重的斧头落了地,她的堂哥孱弱地趴在被血染红的被褥中,握住了自己不断流血的手。
她说:“你很想杀了我吧。”
就此,所有的情绪都从那张苍白的脸上破碎开来,她听到了臼齿被咬碎的声音,暴戾的怒火涌上对方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但他看着她的眼睛也同时染上了一丝对死亡的恐惧。
对此,明日朝居高临下地捡起了那把染血的斧头。
……啊,真奇怪。
她想。
当年他明明病成这样,明明看上去那么弱,她为什么会那么害怕他?
因为他想活下去的**那么强烈?
强烈到让人害怕?
可是,这样贪婪强烈的**她原本也有啊。
为什么只能她被杀呢?
伴随着这样的想法,她目光一凛,在梦中用尽全力地挥起斧头,狠狠地砍下了他的脑袋。
当四周彻底静下来的时候,一缕火焰突然从被褥中的尸体里蹿出。
她没有理会,而是冷若冰霜地拖着那把斧头开始往院外走。
她寻着来时的方向,一路去到了家中的主殿。
血色随着她前进的脚步蜿蜒一地,她在主殿门外的长廊上率先看到了自己的姨母。
对方被她手上的斧头骇到,发出尖锐而嗔怒的怪叫,就算脸上是难掩的恐惧,就算是在梦中,她依旧如同过去那般,对明日朝发出了不堪入耳的怒骂。
她说,你要干什么?!你要对养大自己的恩人挥刀吗?!你个贱人!我就知道你和你母亲一样是个疯子——!!
那样的声音很快和她死沉的身体一起,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落下去,摔在了地上。
取而代之的,是明日朝这样寂寂的声音:“姨母,你对我的愤怒一如我对你的,我过去总是劝藉自己不能对你生气,因为我当年无力改变现状,但我现在明白了,嗔怒不可或缺,愈是温顺,就愈会被您贱踏,弱肉强食,我不强势,一再地害怕您,向您让步,您就对我愈发的得寸进尺。”
末了,又是一缕火焰从对方被开膛破肚的尸骸中升起。
明日朝猛然拉开了绘有花羽鸟雀的格栅门,上边被她姨母的血溅得刺目淋漓,主殿里边正兵荒马乱,家中的长辈惊恐地看着她推门走来,片刻后,屏风翻倒,鲜红的血溅上盏中的清酒,属于宾客的惨叫此起彼伏,最后定格成一片死寂之色。
她走向最后剩下的三人。
其中一个,是她的父亲。
他还是神官的装束,手中握着一把退魔刀,挡在剩下的两个人面前。比起周围的人,他的反应相当平静,就算如今被她劈毁了半边身子,也依旧是记忆中严肃得不苟言笑的模样。
“我知道您更擅长箭术,您原来当年也来到了这里。”她笑道:“我还是后来去嵯峨野宫后听人说的才知道,我一直很想问您,您当时隔着门听到自己的女儿在门外被别人掌掴时,您到底是如何想的呢?”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垂下了眼睛。
毫无疑问,这个作为神职者的男人在过去违背诫律动了情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且数十年对她和她被囚禁的母亲不闻不问,宛若陌路。
他隐瞒得很好,她的母亲也是,当年宁愿受尽众人所指,也不愿吐露半句,甚至不惜赔上自己的人生,也要为他诞下她这个错误的孩子。
在当初将他逐出嵯峨野宫前,她曾问过他,您爱我的母亲吗?
他没有言语。
她又问,您还爱我的母亲吗?
他依旧没有回答。
她最后问,您爱过我的母亲吗?
他终于回答了,他说,我爱过她。
言毕,他又问,你恨我吗?
为什么要恨您?
她反问。
他陷入沉默。
她平静地说,我自小就没有父亲,身边从来没有像您这般年长的长辈教导我、保护我,类似于「父亲」的角色在您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您严厉,不苟言笑,看上去总是不与我亲近,但是您一直以来殚精竭虑地教导我、规劝我、辅佐我,所以我内心十分尊重敬爱您,正因如此,我很庆幸在自己还没彻底把您当成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去爱戴前,就知道了真相——我对您而言,是惩罚,是过错,是苦果,但惩罚就要承受,过错就要弥补,自行的苦果也要咽下,请您依照规定离去吧,我庆幸自己在对您滋生出更多的爱与恨之前就已经止步,今后,我将不再与您相见,我们之间是爱是恨,还是冤债或孽缘,都到此为止吧。
她当时那样说,但如今却还是对他挥起了斧头。
她说:“对不起,我又说谎了,我当时知道真相后其实也是恨过您的,我恨您东窗事发后竟还能傲慢地以一个父亲为女儿着想为理由,厚颜无耻地站在我面前,我恨您对我的教导竟全然是出于那么自以为是的理由,我恨您自私地妄图掌控我,更恨您十几年来对我和我的母亲那么残忍的忽视!”
高亢的尖叫随着倒地的尸体响起,她的脸上溅着血,望向声音的主人。
灯杵上的油灯燃起青烟。
暖色的光影摇摇曳曳。
她看着在场所有人中最为尊贵的人。
她柔软地笑了起来。
“殿下……”
她还是叫他殿下。
记忆中的少年还是那么青俊,那么年轻,她仿佛还能想起春日的阳光和清风拂过他的鬓发和面颊的光景。
但如今,她却对着跌坐在地上的人影哈哈哈地笑起来,说:“原来,再尊贵的人面对死亡时恐惧的样子也这么难看,我当初为什么会非您不可,真是令人费解!您因为我的脸而怜惜我,又说我不懂爱而抛弃我,您停留于表面的爱当真是廉价自私的过分!”
但是,说完这样的话,她并没有立即杀了他,而是将目光移向了他身旁的女人。
这一次,她的目光倏然变得温和起来。
她弯身,用另一只不握斧头的手轻轻抚上对方遍布恐惧的脸庞。
她轻声说:“姐姐,我爱您,我真的爱您,您曾经是我的英雄,但是,即便在这场梦中,我也将再次夺去您的幸福,我真的感到十分抱歉……”
伴随着这样的声音,她骤然劈开了身边那个男人的脑袋。
温热的血瞬间喷涌而出,她的姐姐在一旁如同被掐住喉咙一般失声濒死的鸡,发不出一点声音。
明日朝用指尖拭去了对方脸上的血液,但是,没有擦干净,而是沾了一手的白|粉。
眼泪打湿了粉饰的装容,明日朝看着她已然被泪水糊成一团的脸,愧疚的目光从对方上一道浅浅的疤痕略过。
明日朝夺过她父亲手中的短刀,干脆利落地刺进了她姐姐的心脏里。
她说:“姐姐,是您教会了我——有时候,对不幸之人,不可怜悯和同情,我曾经怜悯您生得平平无奇,无法得到心爱之人的垂青,现在想来,我是何等的傲慢,明明是我让您如此不幸,明明是我害您的心如此痛苦……我知道您嫉妒我,但是,我其实也很嫉妒您……我嫉妒您生来拥有一切,您拥有地位,拥有尊贵的身份,最重要的是,您拥有姨母和姨父的爱,您拥有来自家人的爱……每当我看着您在阳光中光彩夺目的样子,每当我看着你们一家人欢笑美好的样子,我都好羡慕,好嫉妒……”
“……”
主殿里最后的一丝烛光燃尽。
缥缈的白烟升起。
长明的光影在雨夜中蜇伏下去,黑暗像轻柔的纱雾般笼罩下来,安静地掩盖满室的尸骸。
与此同时,三缕颜色各异的火焰从最后的三副尸体中燃起。
它们连同前面的两缕一起,像拥有生命的火光,绕着明日朝舞蹈。
“对了,还有一个……”
她喃喃自语道。
春雷乍响的雨夜,她拖着繁复的十二单,扔掉斧头,独自穿过了无烟火的寝殿长廊。
廊外被雨和风打落初绿,花花叶叶落满了院子的一方,有些飘在了浑浊的水池里,又被雨滴打入池底。
她轻轻拨开一簇延伸至檐角的枝条,任由冰凉的雨水打湿被血染红的振袖,然后在雨中推开了一处偏院的门扉。
“母亲……”
她这样呼唤院中的人。
“这是我最后叫你母亲了……”
她一边走,一边这样说,最终在一个女人的面前站定。
她用双手缓缓掐上了对方纤细的脖颈。
“母亲,我的存在当年一定令您相当痛苦吧,不惜遗忘我也不愿面对我这个女儿,忘记我后,您有变得快乐一点吗?我从您的生命中消失后,您有变得轻松一点吗?”
她的双手缓缓收紧。
意外的,对方没有一丝一毫地反抗。
对此,她先是呆愣,随即目光粼粼地笑了。
她说:“我其实,已经忘记您的样子了,我度过太长的时间了,母亲,您的声音,您的一切,都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您一定是笑着的,就算是现在在这个梦中被我这样对待,您也一定如记忆中那样,温柔地笑着吧……如今,忘记您,让我感觉很轻松,也很快乐……但是,我依旧想请求您,能请您再次赐予我生命吗……”
回答她的是骤然垂落的手臂和最后一缕从对方身躯中升起的火焰。
明日朝笑了起来。
她自嘲道:“没想到一路走来,经历了那么多,我最深的梦魇还是你们……”
言毕,她在逐渐变大的雨幕中朝院外走去。
眼帘被满目的雨水浸没,在跨出家中大门的那一刻,她听到身后偌大的宫殿里传来熟悉的哭声。
犹如鸟啼一般脆弱的、属于过去的自己的哭声。
心脏的位置倏然就变得疼痛起来。
——别下了……
明日朝想。
不要再下雨了……
她快要看不清路了……
她这样想,但她还是不断地走,不断地往前走。
她一边走,一边对身后跳跃的六缕火焰说:“我知道,你们一直试图窥探我的记忆,左右我的思想,你们想要支配我,占据这副身体,我也一样,我比任何人都想支配你们,因为你们既已存在于我的身体里,那就是我的东西了,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想了解你们。”
伴随着这样的话,她突然朝春夜的大雨张开了双手:“通晓罪恶的恶神啊,你们潜藏在我的身体里,比任何人都熟悉我一直以来的痛苦,也定是比任何人都了解我恶的一面,我其实自私、冷漠、懦弱,善妒,傲慢……你们已经看到了我心中最深的梦魇,有时候,我会想,到底是我曾经作为人类的这颗心产生了罪恶,还是你们作为罪恶塑造了现在的我?”
如同拥抱一个无形的影子一样,她在那一刻轻轻地笑了起来:“你们一边愤怒自己被天照大神作为见不得光的罪恶抛弃,一边又为自己蹂躏肆虐她所创造的这个人世而欢喜,我曾经以为你们在黑暗的神狱中想要的是自由,为此,我十分困惑你们为什么要选择被禁锢在这副身体里,但是,我现在明白了,我或许能理解你们……不,我应该比任何人都理解,当我再次回想起自己被关禁闭的过去时,我终于明白,你们其实就和过去的我一样,想要的或许不是自由,而是公正。”
她的笑容轻盈明快得没有任何重量:“想要公平地、合理地存在于世间。”
“不应该被抛弃,不应该被克制,不应该隐忍,不应该被讨厌,不会被驱逐,而是像自然而然存在的太阳一样——自己所代表的罪、自己所拥有的生命,自己的一切,能被允许公平地、合理地存在于世间,就连选择我,或许也只是因为我曾是天照大神的斋宫,应该同样公正地侍奉你们。”
她真心地、饱含宽容地说:“如果这真是你们所求,那我这副身躯就献予你们吧,我承认你们的存在,请你们作为天照大神的另一半支配身为斋宫的我吧,为此,可以请求你们在最后将神之名讳告知我吗?不是天照大神的,而是你们自己的——独属于你们自己的名字。”
就此,那些火焰突然在大雨中逐一地跃过眼帘。
恍惚间,她似乎又站在了伊势神宫的石阶下。
她看到颜色各异的火焰沿着前方长长的石阶分成两边,通往其上的鸟居。
所有降落的雨水在一瞬间停滞,扭曲,然后化作无数的金光流动、轮转,如同盛大璀璨的星轨一般,镶嵌在了高高在上的尽头。
与此同时,那些火焰就像虚幻的泡泡一样,破裂开来,交织着向上方蜿蜒而去。
对此,她像接受神谕所召一般,拖着繁复沉重的十二单,一步又一步地踏上了那些石阶。
她听到了来自天上的、遥远而庄严的声音。
她仰头,看到了前方尽头的光景。
她知道,在前方等待她的神明,不会再让她感到寂寞和哭泣。
【吾乃嫉妒之恶神,持国天……】
【吾乃贪婪之恶神,野椎神……】
【吾乃**之恶神,迦摩天……】
【吾乃暴怒之恶神,魔罗王……】
【吾乃傲慢之恶神,一言主……】
【吾乃懒惰之恶神,难陀神……】
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祂们的样子。
巨大的树影,缭绕的云烟,轮转的星光,灼灼的火焰,涌动的潮水……那些不尽相同却又盛大而生动的光景如同漫天的极光一般交织重叠,在她的梦中流动构建出璀璨而夺目的光华来。
她不禁惊艳而赞叹地笑出声来,像是要迎接拥抱祂们一般,于神明的垂怜注视中,在朱红的鸟居下,安静地闭上眼,虔诚地献上了自己的身体。
“原来,你们竟是如此美丽……”
……
她走出神狱大门的时候,属于太阳的光芒差点晃花她的眼。
前方,令人闻风丧胆的高天武神伫立在天梯的尽头,透过他身上威严的辉光,她看见他身后置于云端之上的高天原,雪白的云雾缭绕,巨大而庄严的太阳女神神像以三面吊垂的姿态悬浮于高天之上,肃穆地拥簇着神座所在的那片神殿。
世界的尽头,有不可直视的日轮镶嵌在苍穹边缘,涌动的云海飘浮在脚下,一座巨大的天平高悬于神殿之上,黑金的天地处刑神被雷光萦绕,怒发冲冠,面容冷峻威严,在通往审判之地与行刑之所的云梯下,朝她伸出了手。
“明日朝。”
他冷淡又轻声地唤起这个属于人类的名字。
“你的审判之日已至。”
对此,她站在神殿高台之上的边缘,突然就弯着眼睛笑了起来:“须佐之男,雷霆风暴之神祗……”
底下烟雾缭绕,众神的眼目却从云层之上浮出,有狂乱的风从尘世下掀上来,她漆黑的长发纷纷扰扰,尽数地掠过微微眯起的双眼。
她阴柔地说:“天照的高天武神竟是如此天真……”
伴随着这句话,她向后倒去,放任自己的身体从脚下那片神殿所在的高天之上跃下,就此,他瞳孔微缩,肆虐而狂暴的雷鸣随之从天上向她落来。
但是,她发出了高亢又尖锐的笑声,那些如同畅快又无畏的声音被自下而上掀起的飓风吹散,她看到了天地间有盘旋而来的巨蛇替她挡去了那道撕裂云霄的雷击。
【明日朝……】
与此同时,那样的声音又在呼唤她了。
有巨大森白的蛇骨从地上漆黑的裂缝下升起。
一望无际的大地上,妖鬼攒动,如春草一般疯狂滋长。
黑紫的瘴气像汹涌的浪潮瞬间在苇原中国间翻飞弥漫,不属于此间的蛇神之力拥有腐蚀生命万物的力量,于盛大的太阳下,依附着蜿蜒盘旋的白骨,构筑出了通天巨蛇雪白的血肉。
在那之中,风卷云涌的天地之间,有飘浮的影子像一片轻盈雪白的羽毛,仰头,迎着金黄耀目的太阳和雷光,朝她坠落的身影张开了双手。
【明日朝……】
那样的声音带着独属于八岐大蛇的笑意,在尘世间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回到我的身边来吧,明日朝。”
伴随着那样的话,无数道撕裂天地的巨大雷枪从天上像刀斧一般,形成禁锢的囚牢之势飞速落下,一时间,狂怒的惊雷震响山巅云海,地上的妖鬼顷刻化为灰烬,不绝如缕的哀嚎疯狂响起,天上翻涌的白云化作劈散的乌云,众神之目在响彻天地的雷鸣中受惊般地隐去。
取而代之的,有怒发冲冠的神明降临,天空中所有的闪电都汇聚到他的手中。
他于高天之上冷冷地垂目。
【神高居于天,罪人关入地狱,这是天地之初的法则!吾名须佐之男,为天地刑罚所生之行刑神!】
【罪神八岐大蛇,你的天刑已至!】
回应他的是八岐大蛇将她拥进怀里的身影。
“连罪人都看不住的行刑神吗?”
不带多余情绪的笑声轻飘飘地从喉咙里里溢出,他紫罗兰色的蛇瞳望向天际:“不过也很正常,她的灵魂本就属于我,就算是高天原,我也随时随地都能夺回她。”
“不,八岐大蛇……”
怀中的声音突然这样说。
她……不,应该说是“她”才对。
“她”脱离他的怀抱,飘浮于半空中,发出了嘲讽的嗤笑:“那个人类的灵魂与意识已经归属于我们了,八岐大蛇……”
冰冷妖异的蛇瞳微动,抬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落下。
他覆盖着蛇鳞的、尖锐的五指突然掐住了“她”的脸,将“她”近乎粗暴地拉近。
锐利的指尖陷进柔软的肌肤,在瓷白昳丽的面颊上流下几丝艳丽的血色。
浅薄的唇线又扬起,银白的发梢在狂乱的清风中拂过额心的神纹,青年之姿的蛇神微微眯眼,俯瞰下移的瞳孔嵌在阴郁的眉骨之下,掀起的眼睫上却流动着一种冰冷圣洁的白。
他似笑非笑地凝视着那张脸。
“那是我的东西,六恶神。”
【不。】
这样回应他的声音并非“她”本身。
【那并非属于你的,而是吾之斋宫。】
那样庄严而肃穆的宣判来自于高天之上。
乌云翻涌的苍穹之中,象征天照大神的日轮光芒万丈,自雷霆风暴之神身后无悲无喜地浮现。
太阳女神置于眼前的八咫镜映出尘世之中的一切。
【邪神八岐大蛇,你罪责深重,伏诛之日已至。】
勇敢芽芽大战所有“情敌”【bushi
【注】:接下来是高天绘卷的发展,所以有些台词一定程度上参考了绘卷内容的
对不起,写嗨了,还没写到喜闻乐见(?)的神狱内容呜呜呜呜【bushi
可以有评论吗?么么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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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传记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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