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妹妹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她的赤红色的鲜血从伤口汨汨地流出来，就像是她的眼睛颜色，我没什么感觉。血滴落到地上，渐渐汇成一汪细小的海洋，奔流不息地前往更寂寥宽阔的天与地……梅拉格，你要去哪？你要丢下我一个人吗？我那时已经听不见周边人的欢呼，也听不清梅拉格最后的遗言，我想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我很少和其他人谈起我的妹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她美丽、高贵，从一开始就被教导要成为侍奉神明的“新娘”，正如他们告诉我，我要成为统治这个国家的王。在太过年幼的时期，我对这个概念并不能轻易理解。
不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为什么我要成为国王？难道这也是天生注定的命运吗？为什么不是梅拉格坐上这个位置？她可以做的比我更好。随着我渐渐长大，对这世间的事情并不是全都有道理终于有了自己的体会。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梅拉格，我的妹妹，我的半身，可怜可爱，远离尘世遁入虚无的人啊。
音域宽广而悠扬的赞歌回荡在绮丽流离的神殿之中，当我第一次踏入这里时，便注意到了主殿供奉着的那尊威严高大的神像，眼珠是镶嵌在眼眶里的淡蓝色宝石，在阳光折射下，宝石会反射出纯净的光。这种景象我在后来见过很多次。直到内战爆发，直到我和梅拉格展开了一场一对一的决斗，直到我亲手砍下她的头——那对美丽的淡蓝色宝石依旧焕发着自己的光彩。在神殿门后的阴翳里，在“渊”的注视下，我亲吻了神明的新娘，这绝非不被允许的行为。
梅拉格的宣战布告在一个普通的、和平常并无区别的白日里公开，那时我正在处理自己的工作，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得心里一沉，有一些我并不想看到的事情发生了。应该说，这场内战的起因竟显得如此荒唐、可笑以及无理由，无名的魔鬼蛊惑了我的妹妹，梅拉格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我想到。军队动员速度很快，在完成动员后，整个国家会彻底变成一台战争机器。内战在春季爆发，有一些人凭借着盲目的信念走上战场，然后死在那里；有另一些人只是单纯因为命令两股战战地远离家乡，然后一无所知地在异国的土地上闭上眼睛。
我的妹妹是个出色的指挥家，想要在战场上杀死她就必须付出相当惨痛的代价。这点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内忧耗干了国家的资源，始料不及的外患则是进一步动摇了国家的根基。
这场内战持续了一年。在次年，他国的趁火打劫彻底给荒唐的内战画上了句号。
今天，妹妹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
……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还记得剑捅进血肉里的质感，那具身躯里流淌着和我一样的血脉，她拥抱了我。流淌下来的鲜血受到某种超越常理的力量的指引，在地面画出复杂的图案，“渊”发出了骇人的咆哮，他接纳了这位新娘的献祭，砍下梅拉格的头的时候，我的手都是木的。哀嚎到了最后会变成无声的啜泣。我回到了变成一片废墟的神殿，挖出了那群祭司用作防腐剂的溶液，溶液本身和器皿没有颜色，散发着透明的光，像是最干净的水晶，我把那颗头颅放进了溶液里。梅拉格闭着眼睛，静静地面对着我。
“您还有别的吩咐吗？王啊。”我最亲近的侍卫过来问我如何处理眼下的烂摊子。他还活着，从残酷的一年战争里活了下来，这真是件好事。
“先让我安静一下，晚上我会出面处理这些事情的。”我说。
我把椅子上的瓦砾随便扫了一下，然后抱着罐子坐上去，过去的梅拉格就坐在这里，俯视着世间发生的所有事情，但我却没法体会到她的心境，我疲惫不堪。战争还没有结束，爱憎的火焰仍旧日夜焚烧着我，复仇的女神催促着我踏上新的旅途，再等等我，再等一下，梅拉格。等我做完最重要的事情，我就可以去找你了。
进入夜晚，呼啸的冷风吹过这个国度，这架破损的机器又开始重新运行，我还在抱着那个罐子，其他人都以为我是想要把那颗头颅当作自己的战利品收藏起来，他们谁都没对这种行为过多评价。就让他们这么认为吧。沉沉进入梦乡时，那颗头颅就放在我的床边，就好像梅拉格还没有离开我的身边，坐在我的床边，对我说：“睡吧，纳修，我就在这里。”
几个月后，我再度拉起了一支远征军。沿着贝库塔来时的痕迹一路反推过去，但我终究还是低估了那个男人的残暴程度。贝库塔的军队所经之处，一片萧瑟，烈火在断壁残垣间熊熊燃烧，死者的呻吟几日不散，我错觉自己的手上同样沾满了这些无辜者的血。“渊”——我们的神明不总是出现，或许是因为能够与他通灵的祭司已经死去，而他又不打算完全听从我的号令，普通的人类怎么可能命令他呢？更可怕的事情在于我从这场杀戮里得到了不被允许的快感。“渊”只是看着当下发生的这一切，他没有阻拦我，也没有帮助我。神明不再祝福任何人。
“王，抓到探子了，要怎么处理？”
可怜虫抱着我的腿开始求饶，我略微低头俯视着他。抬腿就把他的脑袋踩进了泥土里，“嗤——！”一剑捅进了这家伙的后背。“没必要再把这种事情拿到面前问我。”我说。“对于敌军，一个不留。”手中的剑再稍微用力些，向下划去，肠子流了一地，我把这具还剩一口气的尸体踢到一边，上马继续前进。又走了几天，在一个灰蒙蒙的雨天里，我看到了那个孩子，她坐在废墟里哭泣着，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人，在看清她的面容后，我的脚步鬼使神差般地停了下来。
梅拉格……是梅拉格吗？
是我的妹妹以这种方式回到了我的身边吗？
“梅拉格……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伊利斯。”
小姑娘怯生生地看着我。
“你的家人呢？”
“被之前来到这里的士兵抓走了，他们说缺人……”
神明啊，这就是你给予我的补偿吗？
“跟我一起走吧。”我说。
如果不带走这个孩子，她大概率会死于饥饿，我想要让她活下来，也许是因为我的私心……
伊利斯乖巧地抱住了我的脖子，她……她那么小，正是应该被父母呵护的年纪。
于是一个声音在我的心里响起：你发起的这场远征真的是正确的吗？
这种想法让我感到恐慌。伊利斯的父母是贝库塔的军队抓走的，这意味着在战场上——再往下的事情我不敢想象了。凭借着一腔信念做事很容易出问题，在前进的道路上，信念会扭曲为复仇的妄念，可如果不这么做，我不知道还能怎样平息心底那股几乎无法被熄灭的火焰。
我还是低估了贝库塔的底线。
……这个男人根本没有底线。
……
“所以说你最蠢的就是这点啦，纳修。”贝库塔癫狂地大笑着，他的五指用力地掐住了伊利斯那幼小的脖颈，我求他，我说你放了她，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
“嗬嗬嗬……听听你在说什么？一国之君可不能轻易说出这种话，也不能轻易放下自己手中的剑。优柔寡断、过度依赖感情的温柔……还有人性，是你最大的弱点。”
喉骨碎裂的清晰声响我们都听见了。
伊利斯悄无声息。
……不
不该是这样的……
有什么东西彻底裂开消失了。
我们在这个由庞大迷宫构成的生死场里进行了一次赌上性命的决斗，贝库塔是个极其难缠的敌人，但是没关系，那时候我满腔怒火，脑子里的想法只有一定要杀了这个畜牲，让他死无全尸。脸上的伤口并不痛。这一次“渊”并没有袖手旁观。
“咳……咳……唔呃啊啊……瞧瞧……你这狗娘养的……不如照照镜子看一下你现在的德行，一条疯狗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纳修！”对于那场决斗我并没有太多实感，回过神来，我拽着贝库塔的头发，把他的脸按在地上，一路拖行了不知道多远。贝库塔已经死去多时了。我处决了这个敌人，以胜利者的姿态走出迷宫，迷宫之外，尸横遍野，血流漂橹，我平静地接受了眼前的事实。
碎肉的黏腻感让我忍不住干呕，该回去了。
回到故土，吹着熟悉的海风，人们同样疲惫不堪地看着我，战争持续了三年，终于结束了。首先要做的事情是恢复国家，去除战争带来的凋敝，新的生命力在这片土地上重新诞生。然后我和他们为这场战争的死者们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葬礼。此后多年，励精图治，我把剩下的自己献给这个国度。
三十岁时，我每晚都会做梦，回到那个与贝库塔厮杀的迷宫，每一次梦境都会在贝库塔死去时结束。我在午夜时分醒来，在镜子里看到暴君的亡魂正阴魂不散地缠着自己，讥笑着诅咒一切，但我并不害怕。人不免会思考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我把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时刻献给了复仇，于是无数人跟着我走上这条路。自我选择复仇起，便已经失去了在死后归于永恒乐土的权利。
三十五岁时，我为这个国家选择了继承人，那个孩子属于王室的旁系血脉。我不曾结婚，没有子嗣，身体在十年间不正常地迅速衰老，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这些时间是我偷来的。我真正的人生早已终结于那场战斗之后。
在四十五岁时，我大限已至。
我最后对那个年轻人说：“愿你的前路永远有着希望与祝福，理想与信念永不磨灭，但你不需要任何神明的加持，你将带领这个国家继续走下去，直至它寿终正寝。”
祝你好运，孩子。
复仇·完
写于2024.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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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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