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睡觉总是睡不安稳，每每睡到凌晨两三点的时候就会突然醒过来。我将其视为普通人正在衰老的证据。妻子躺在旁边睡得倒沉，鼾声如同天边划过的春雷，一阵接一阵的。这段时间经常做梦，梦见很久以前的事情，从床上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望向窗外泛起鱼肚白的天空，我决定去烧点开水，泡茶喝。反正接下来也睡不着了。
来到客厅，原本黑漆漆的屋子正被晨间一种奇特的、熹微的光芒所充斥着，那是阳光普渡大地的先兆，在过去的漫长时间里，我曾经无数次看见过这样的场景。坐在躺椅上的年轻人吓了我一跳。
“丰塞卡？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爸爸你这是又失眠了？”
“起来泡点茶喝，不把灯点一下吗？”
“不用了，这都快要天亮了吧。我就是回来坐会儿。”
我拿起锅接了足量的凉水，放在火炉上烧，锅子里逐渐响起咕嘟咕嘟的声音，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水开了。
我和丰塞卡谁都没说话。
父子间在这种时刻有种不言而明的奇怪默契。
我没问他最近几个月在外边做什么。
丰塞卡啊，往杯子里捏了一撮茶叶后，我开腔道。
我还在这呢，爸爸，有什么话要说吗？
马黛茶的香气飘了出来。
我总是在做梦，梦见以前的事情，一想到那些事情我就感伤难过得想流泪，不像是平常的我自己。
所以你又要讲以前讲过很多遍的那个故事吗？英雄的故事。
你烦了吗？
我没烦。老年人总是梦见过往的荣光，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所以德鲁贝先生的故事你还记得很清楚吗？
怎么可能遗忘，那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部分经历。
他出生在这里，父亲是白人，母亲是原住民，他是他父亲的私生子。
他父亲还算是个开明的考迪罗，因为德鲁贝脑子聪明，所以他父亲从小并未疏忽对他的教育，人一旦接触到知识，就会不可避免地学会了思考，学会思考当下周围人的处境究竟为何，思考普通人的苦难究竟从何而来。所以他开始厌弃自己身上的另一半血脉，而是认同自己身上来自于母亲的那一部分。他很久之前和我讲过，说他并非是父亲的儿子，而是这片土地的儿子。
爸爸你好像从来都没说过年轻时的德鲁贝先生是什么样的呢。
我和他相识是在他十七岁，他更早的人生经历我并没有那么清楚，不过——丰塞卡——你也要喝一杯茶吗？
给我也倒一杯吧，爸爸。
年轻时的德鲁贝表现出了一种年轻人特有的粗暴率直，身体强健，和同龄人打架没输过，我和他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相识的。
臭小子们吵吵闹闹的，喊道：“嘿！这有匹受了伤的马！”
德鲁贝挥舞着拳头，一拳打掉小混蛋们好几颗牙，说实话，他的格斗技巧真不错，是和家里的克里奥尔混血仆人学的。
然后我和他就成为朋友了，成天一起出没在各种场合，不过有些地方我去不了。
听上去是个很随便的理由啊。
很随便吗……？可能是吧。德鲁贝总是和那些普通人待在一起，这点让他的贵族老爷父亲很不满，说他不应该和那些踩在泥巴里耕作的下人混迹嬉戏，迟早要取消他的财产继承权。但德鲁贝一点也不在乎，除了父亲请来的老师带给他的知识开蒙，他后来什么都没从家里带走。
我和他一同离开了家乡，四处游历，我们做过很多工作，也见过很多人。
德鲁贝像头活力过剩的兽，那时的他完全看不出来之后的沉稳模样。年轻的时候真好啊，天不怕地不怕，对待任何事都有种冲劲，正处在未来多于过去的年岁。
（我笑着摇了摇头。）
那你们找到答案了吗？
什么？
德鲁贝先生一直以来思考着的那个问题：普通人的苦难究竟从何而来。
我想他应该是找到了。
真是意外的答案啊。
何出此言？
虽然是在讲德鲁贝先生的故事，但爸爸你好像在很刻意地将自己的要素从中剥离。
因为那并不是很重要的部分，丰塞卡。
他们、或者说我们，我们为什么要在自己的土地上被歧视、被奴役？为什么所有自己生产出来的价值必须要奉献给那些贵族们？是因为白人的到来导致了这一切。现在我们所承受的痛苦都是因为侵略者。那时德鲁贝就是这么想的。
所以我们参加了一支军队，我们一同在战场上与敌人厮杀，我们一同赢得了该有的荣誉。
我们亲手扶起、创造了一个国家，渴望着它会是一个人人平等，天下为公的地上天国……然后我们不得不亲眼注视着它的毁灭。
……它诞生于一群人的共同理想。
但你现在却生活在这穷乡僻壤，等待着永远也不会来的抚恤金。
是啊，丰塞卡，这就是眼下的现实。不过我已经不在乎那玩意了，我能感觉到，最迟年底，我就会死，我会结束这一次的人生。也许不需要那么晚。
你妈妈前些天还问我，那笔钱再不到，我们要吃什么。
我回答说：吃屎。
你在期待着再世为人吗？
不，我已经活够了，我已经七十多岁了，在此之前我还活过更加悠久的时间，我看得太多了。
爸爸你还记得你杀过多少敌人吗？
那丰塞卡你还记得自己吃过多少面包吗？
（我索性用些幽默的口吻来回答这孩子的问题。）
可你还是没有讲德鲁贝先生的结局。
（我叹了口气。）
这个故事的结局，丰塞卡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英雄的末路？无非就是荣归故里和客死他乡，以及还有一条，死于背叛。屠龙者最终变成了恶龙，昔日和他一起战斗的战友们却率先变质，被权力这杯有毒的美酒诱惑得忘乎所以。
德鲁贝太善良了，忠于友谊的男人无法对着曾经的战友下手，我之前劝过他的。
但他若是听从了你的建议，他也就不会是那个你一直追随的朋友了吧。
丰塞卡，做你想做的事情吧，没有必要再管我们了。
我和你妈妈已经老得快要死了。
英雄的伙伴并非人类，而是一匹长有羽翼的白色天马，这是我一直以来并未告诉丰塞卡的事情。
*
白天马与它亲爱的战友一同死在了那场背叛中，然而当它再度睁开眼睛时，却发现自己变成了人类，变成了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于是，它——他有了父母，有了一段崭新的生命，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我想要做到德鲁贝未曾完成的事情，他想到。
他崭新的生命再度与战争、与正义这些词汇有了关联。
他开始学着像人类那般生活，去认识新的人，结交新的朋友，去爱上一个女人，然后与她一同建立家庭，有了孩子。
但他并未忘记从前的事情，死者已逝，执念未消，而今人类的悲剧仍然在轮回着。
就像十字军东征，基.督.徒和穆.斯.林为了争夺圣城打得头破血流。
……去他妈的！
他听见命运的呢喃在耳边日日夜夜低语着，他太老了，也太寂寞了，没人在乎老家伙打过的那三十五场战争，没人在乎他身上受了多少伤。
他只是不受控制地开始想念起德鲁贝，想念起过去曾与他一同嬉笑怒骂的亲爱朋友。
为何独留他在这人世？
……主啊。
如果至高无上的造物主真的存在，如果你真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所不懂，你就自己来弄清楚吧，就在这里，看看我的灵魂，你想要的一切都在这里，我从未将我的灵魂出卖给任何恶毒者，它完全属于我，还有被两度塑造出来的、如人类般的独立人格与思考能力与并不闪耀的智慧，你一定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的愿望不可能是邪恶的。
我可以等，等待有限而漫长的时间洪流从我的意识里流淌而过。
……让我再见他一面。
——全文完——
来自于和策师傅的讨论。
*
TIPS：
1.短打一篇，架得不是很空的对原作遗迹相关内容的捏造
2.标题NETA自马尔克斯的作品，本篇仅作写作练习
3.CP向……大概是没有吧，因为要尝试玩一下叙述视角上的诡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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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我活着是为了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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