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枫丹终于遍布铺花岗岩的平坦大道,秋分山覆一层薄若丝绒的残雪,目之所及是连绵的山冈,因那条白色长毯而丰盈地返照日光。芙宁娜从车上跳下来,深深呼出一口白气。她仰望不远处静默温和的山脉,手里抱着小小的玻璃鱼缸,里面沉睡着一只近乎透明的水母。水母身体中心是一团细密的水红,像金鱼的尾巴被落日点燃。谢贝蕾妲小姐接过车夫递来的手提行李箱,温声提醒:
“夫人,天气太冷,还是先进宅子吧。”
芙宁娜在秋分山上的庄园里安顿下来。她像一颗不知疲倦的陀螺,谢贝蕾妲小姐几乎追不上她的步伐。她从花园旁转到天台上,嘱咐海薇玛夫人等天气晴了,将精致的铁雕桌椅搬上来;又从楼梯处转到房间里,呼唤管家乌瑟先生把毫无生趣的装饰画换掉,挂上她的作品;最后,她从餐厅外转到花园里,把手中的玻璃鱼缸搁在沁凉的大理石桌面上,规规矩矩地坐下,礼帽一丝不苟地扣在膝上。
这阵疯大抵也发完了。她忠心耿耿的仆从们轻手轻脚地做完女主人吩咐的事情,将果酱馅饼和玛德琳小蛋糕放到她面前,鱼缸旁边。没有酒。取而代之的是一杯咖啡。水母不知是醒是睡,伞状触手在水中轻柔地漂浮。芙宁娜静静地盯着它看了半晌,才问:“豌豆播种下去了吗?”
接下来整整一周的时间她都在费心侍弄豌豆,为它们支架。这件小事带给她无穷无尽的乐趣。然后她和海薇玛夫人、谢贝蕾妲小姐一起给花园播种,她选了茉洁,搭配少许车前草;还有忍冬与许多毛莨科植物。她偏爱这种重瓣的花朵,它们圆润可爱。秋分山西麓有一条小路,从宅子后面直通海边。忙完这些琐事,芙宁娜就一个人打着伞去海边散步。早春偶尔还有一些凛冽的细雨,并不刺骨。她从不肯好好走路,总是一边走一边转伞,看伞边垂坠的蕾丝在风中飘摇,有些冰冷的雨滴穿过帘幕猝不及防撞到脸上,她眨眨眼,尝了一口,咸的。
一个苍白无雨的早晨,她起来收集枯草叶上的晨露——用一片宽厚的大叶子,大概来自一株毛榉——缩手缩脚地倒进鱼缸。这鱼缸已经被移到她温暖的卧房内,水母仍是昏昏沉沉的。谢贝蕾妲小姐来叫芙宁娜起床,见到这一幕险些惊叫出声。她快步赶上前,不赞成地说:“夫人,天气太冷了,您就算要出门,也先叫我来为您穿戴……”
“我没有出门啊。”芙宁娜这样说,转过头来盈盈地笑,“只是去花园里逛逛。嘘,他还在睡,别吵到他。”
谢贝蕾妲小姐欲言又止,低下头去,任命地为她拉上丝袜,扣好靴扣。芙宁娜同未婚的少女时代一样,身着男装。当年如此,日日如此。
芙宁娜在炉灶上烤苹果吃。她向来没有什么贵族架子,这并不意味着她毫无优雅风度。行为举止如果不是从骨子里就决定的东西,那也是同天生气质必然挂钩的个人物品。人人都说她的确才思敏捷又充满艺术气息,难怪是闻名枫丹的大画家。这样的怪胎有一二怪癖,当然是可以原谅的。
长冬将尽。这时节没有什么社交活动,仆佣们慢条斯理地做手头上的事情。芙宁娜穿戴整齐下了楼,一个人窝在起居室柔软的沙发里,斜对着旺盛的炉火。乌瑟先生刚刚添过柴。芙宁娜捧着烤过的苹果,轻轻咬了一口。热度收敛了汁水,却让甘甜绽放。
她将苹果举到自己面前欣赏上面的牙印。她记起她似乎也画过这样一幅苹果,带着几处牙印,有些萎靡的苹果。不以红色与黄色为主体,复杂、丰富、阴暗的色彩在纸上流动不歇。那张静物评价并不高,美怎么可能寄寓在一只腐烂到一半的苹果之上?有人说她想红想疯了,才会屡屡另辟蹊径。可惜,有些蹊径的确是充满创造性的新路,而有些蹊径……
好无聊。芙宁娜一口一口咬掉苹果发黄的果肉,也一口一口咬掉回忆。她将只剩果核的苹果扔进壁炉,溅起一朵转瞬即逝的火花。
如果在艺术之中还囿于那些陈规旧矩,还有什么意思呢?所以她是芙宁娜,二十年前她是枫丹新锐画家芙宁娜,二十年后她是枫丹国宝级画家芙宁娜。她结婚以前是无拘无束的芙宁娜,结婚以后依然是自由自在的芙宁娜。如果不是谢贝蕾妲小姐不再称呼她小姐,芙宁娜倒真要疑心这二十余年时光从来不曾流逝,她仍是刚刚毕业的楞头青,为筹办个展四处奔波,连外表都没什么变化,每个人见到她都半是恭维半是嫉妒地赞她青春永驻。
但她自己明白,她是岁月的遗孀,蹉跎二十载,一切人或物都义无反顾地流向未来,只有她驻足停留在二十年前。
评论家的口诛笔伐芙宁娜从来不放在心上。尽管他们左右着画廊的偏好,换句话说,掌控每一幅画的报价,进而握有画家的生死,芙宁娜也从没把他们看在眼里。她画画,只是因为她想画画。在颜料的泼洒间她看到另一个自己,一个无羁的芙宁娜。她画着画着就遗忘了画布的大小,因为她的世界那样宽广,不可能被画框束缚。她遗弃传统的透视法,也抛却学院派恪守的题材。她画云的呼吸,山的褶皱,苹果肉的颜色,她画大地的震颤,光线的浮动,不可见的空白。在她遇到那维莱特、或者说遇到那维莱特的文字之前,她还从没有奢望过当真存有一个知音,能够知晓她内心阴翳里潜藏的一切隐秘。
但他就是突兀地出现了,闯入她的生活。把一潭池水搅皱,又干干净净地离去。芙宁娜同谢贝蕾妲小姐说:“这没什么。从前我是一座火山,现在也没有因此死寂。等着瞧吧,总有一天会喷发的。届时,整个枫丹的文艺界都会被岩浆烫伤,被火山灰埋葬,从中才能生出新的枝叶嫩芽。”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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