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云借风真君走后,我留在了医馆中帮忙照顾一些入魇至深的病人——我自己也种了一小片药草,是晓得一些药理的。我一面配置着安神的药包,一面又忙着给医馆中的病人们端茶倒水,每天都像一只勤劳的小蜜蜂,在这方小小天地里忙得焦头烂额,没有功夫再管外边的情况。
这段时间阿爹他们都很忙,忙着商讨议论如何引梦之魔神现身、忙着议论如何解决城中如此大规模的梦魇,我不像阿爹一样拥有神之眼,我只是一介凡人,自然不去掺和他们的事情,只尽力照顾医馆中的百姓——因此我也来不及同阿爹再吱会我没同留云借风真君一块儿走的事。
那日暮色四合,我实在是疲乏极了,刚想趴在医馆的问诊桌前小憩片刻,却听见屋口响起“吱呀”一声,一阵混乱的脚步由远及近地传来,我下意识地支起身子抬头看去,只见摩拉克斯走在最前面,他的身后紧跟着见我犹如见鬼般的阿爹。
我缩了缩脖子,以一种极为讨好的语气讪笑道:“...阿爹,您吃饭了吗?”
阿爹简直气炸了。
他在案前踱来踱去,若非摩拉克斯在场,简直恨不得将食指戳在我脑门上骂:“我辛辛苦苦让留云带你去归离集,你倒好,一声不吭地留下来当英雄!你以为这是闹着玩儿的啊?!万一横生变故,遁玉之谷还等着你来善后,你倒好,你,你...”
我委屈极了,留云借风真君都夸我有担当了,怎么到阿爹这里反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移霄导天真君从小看着我长大,见势立即劝道:“小阿檀也是好心,不然医馆里的这些病人谁来照顾?”
见阿爹勉强压下了怒气,我才终于大着胆子抬起头,视线却撞上了摩拉克斯那双灿若华阳的眼睛,他自从进门后便一言不发,似乎是早已预料到了我会执意留下来,其间神色隐隐闪过了一丝不赞同的无奈。
...他原来也不希望我留下来。
“从今日起,直至剿灭魔神的那日,你都必须呆在医馆里,哪儿都不能去。”阿爹深吸了一口气,沉声命令道,“不管外头发生了什么,你都只能留在这里照顾城民,不可参与任何事。”
他们进来查看了一番病人的近况,发现没有再出现梦魇加深的异常后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走之前拉着我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一定不要逞强,还给了我一个小铃铛——是留云借风真君闲时做的一枚通讯器,一旦察觉到什么异常,立即摇动铃铛;若是遇见了棘手的危机,须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我自知帮不上其他忙,便乖顺地点了点头。
月刚上梢,微弱的月光便透过层层叠叠的云漏出来,我刚点上医馆内的烛火,便听见屋内传出了一道痛苦的呻吟声;我不敢怠慢,立即推门入内屋察看,只见那出声呻吟的病人眼白上翻,枯瘦的手却死死勾住了床沿,似是痛苦万分。
我立即拍了祛秽的符箓在他额前——这种东西虽对小翠没有多大用处,但于普通人而言,效果还是相当显著的。果不其然,这病人在碰上符箓后立即停了呻吟、松了手,痛苦的神色也似乎稍有缓解。
就在我以为麻烦解决的时候,却突然横生变故。
只见那只手突然撕下了贴在额上的祛秽符箓,双眼紧闭,却形态扭曲地立即坐起了身来,齿间发出诡异的“咔啦”声,我只觉得后背肌肤几乎一瞬间便爬满了鸡皮疙瘩,刚要退身,整屋的病人都突然坐起了身子,像是冥冥中受了某种指引般,将紧闭的眼睛齐整整地转向了我的方向。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我不敢耽误,退出屋后便用桌案死死抵住了门扉,当机立断地从怀中掏出了仙家铃铛,刚要摇动时却觉得小臂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手臂传来的强烈疼痛感让我的手一抖,那铃铛就这样骨碌碌地滚下了地。
我刚要伸手去抢,一只手却先我一步拾起了那枚铃铛。
那双手修长漂亮,节骨分明。它的主人腰间挂了一具狰狞青色傩面,赤红的眸子毫无感情地瞧着我,我只觉得似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整副身体都僵硬起来。
我从未如此迫切地希望眼前的人不是他。
我心心念念许久的少年手中拎着那枚仙家铃铛,站在被微弱烛光点亮的医馆里,身上翻涌着浓烈的血气与乌黑的魔神残秽,手中的长枪在月光下泛起银光,犹如一只锋锐的獠牙,正野心勃勃地等待着浸透猎物的鲜血,整个人就像是话本里降临人世的杀神。
他能如此顺利地进到这里来,是城门失守,还是阿爹那里出了什么变故?
我不由得白了脸色,只觉得两股战战,巨大的恐慌弥漫上我的心头,教我无处可逃。
没有了仙家铃铛,我联系不上阿爹他们,无法透露医馆的半点消息;如今被来人堵着医馆大门,要逃也只能走那扇狭小的窗户;且不说被追上的可能性极大,我若是走了,小翠的下一个目标一定是内屋那些受到梦魇控制的百姓。
我不能走,死都不能走。
我咬了咬牙,挡在门扉前:“小翠,你好好看看这是哪里,往日杀业已不可追,莫要铸成大错!”
下一刻,我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还来不及等我反应,那根长枪便直筒筒地插入了我身侧的墙壁。
...我觉得我今日,是真的没有活路了。
就在我被吓得脑海中几乎一团乱麻的时候,小翠却突然弯下了身子,一手挡住眼睛,又露出了我最熟悉的那一面痛苦神色,咬牙切齿地从口中吐出了一句低吼:“快走!”
他用力攥住头发,身体用力撞上坚硬的墙壁,语气难抑凶恶地重复了一遍:“走!”
我立即抓住机会扑上去,以生平最快的速度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仙家铃铛,用力摇了起来。伴随着铃铛叮叮当当地响起,我终于和脱力了一般垮下肩膀来。小翠被我压在地上,整个人仿佛正处于一种滔天的痛苦之中;我难以体会他此刻正在经历的巨大苦难,只能慌忙地将随身符箓慌慌张张地往他身上贴。
但这种符箓已经对他没有用了,泛着金光的符箓一贴近便被他周身缠绕的魔秽毁去,再加上他挣扎得厉害,我根本就压不住他。
我捧起他的脸,恳求道:“你看看我,小翠...你还记得吗,半夜的时候我偷偷溜进厨房去给你做杏仁豆腐,还有...还有之前我掉入坑里,被雨浇了一天,你救起我后又在我身边守了整整一天...”
我一边和洗脑似的在他耳边说个不停,一边又忍不住后怕地哭起来,若是小翠反抗的意识再弱一些、若是梦之魔神抽出神识控制的力量再强一些,我现在就已经是一具躺在地上的尸体了。
可是我不能退,我必须支撑到阿爹他们前来支援。
月光如水般静悄悄,他在我怀里挣扎的幅度终于越来越小,呼吸也变得逐渐平稳;就在我以为小翠已经昏迷过去的时候,他突然抬起了一双红得吓人的眸子,目光平静得宛如在看一具尸体。
与此同时,我的余光终于瞥见了几道熟悉的身影正在朝医馆飞速而来。
但在下一刻,一柄宛如獠牙般锋利的长枪突然一举贯穿了我的肩胛,将我整个身子都钉死在了墙上。我只觉得鲜红的颜色在眼前逐渐漫开,疼痛立即席卷了整个神经。我看着他,想要张口说些话,却只能吐出腥臭的血,发出因疼痛而颤抖的气音。
我看着少年的身影,只觉得一瞬间离我好远好远。
我看见阿爹目眦欲裂的神情,恍惚间又仿佛回到了阿娘还在的时候,她抱着我坐在她的膝头摇呀摇,一边摇一边轻声哼着不知名的曲调。
阿娘还会温柔地对我说:“我们的小阿檀终于长大啦。等外头不打仗了,阿娘就带你去归离原放风筝。”
我紧紧地攥住她的手,却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
我一瞬间有无数想说的话,无数想要问的问题,但这些话语汇聚在我的唇边,最终只汇聚成了一句卑微的恳求——
“阿娘带阿檀去放风筝好不好?”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