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行的第三日,灵渊才从朱妤身上察觉了异常。
她熟悉山林的一切,对元素与地脉的感知灵敏,唯独对人迟钝。
从一棵自古延今的大树下走过,山主才嗅一嗅鼻子,有些犹豫道:“我观你,似乎有些神魂不稳?”
时不时走神的少女慢一拍才回答:“你说什么?”
若是换作昔年的药君,大概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有发现。
灵渊却还得谨慎地探查一番,才能下定判断,带着点责怪地问:“确是魂魄不稳,你不在家休养,怎么还独自出来乱走?”
这话听起来很不对劲,就好像她是一个重症病人,还偷跑出来作死一样。
不确定,再听听。
朱妤想了想,她这些日子只是发呆的时间多了一点,但不觉得不舒服。
“……很严重吗?”
“你若是不在意,恐成大患。”山主慢腾腾地说,“长生昔年留过一个巩固神魂的药浴方子,我还记得药方。”
于是她们中途改道,四处去搜罗药浴需要的材料。
按照灵渊所说,沉玉谷的地脉有些奇异,撞上特殊时辰出生的孩子,都容易受地脉影响。
因此这个药方也在沉玉谷间口口相传,每个出生的孩子满了百日要做洗三礼,就是将幼儿放进药池里泡一泡。
灵渊犹豫地盯着她瞧,“你与那些幼童不同,药材的份量该、该加倍呗。”
不通医术的少女瞪大了茫然的眼睛看回来,也不知道该附和还是反对。
虽然她们都不懂医术,但胜在心大,想想药浴这种东西应该死不了人,两人一致决定,试试就试试。
药君留下的药方并不复杂,只是其间有些材料难得,既需要烈日下的清泉,也要午夜时开放的花束。
好在有灵渊带路,凑足这些材料还不算为难,为难的是里面还有富含毒素的药草,要是加进池子里的份量不对,那她就真得逝世了。
山主底气不足道:“且慢动手,岩神麾下那几个仙人也有些精通医术,你不如先回去问问。”
这是个简单的问题,但朱妤磨磨蹭蹭地不肯答应,“那,我去找君意问问好了。”
虽然过去的仇怨都放下了,但听见死敌的名字,山主还是从鼻腔里喷出一道气,表达了一下不满。
她不及浮锦心细,到这会才后知后觉发现这个本该被岩神看护的少女,独自跑出来这么久,其实有哪里很不对劲。
灵渊怀疑地问:“你莫非是在躲着岩神?”
“啊?没有啊。”朱妤比她更迷惑,“为什么这样说?”
沉默持续了片刻,灵渊半信半疑,“没什么,是我想差了。”
“我只是不想让他知道我状态不好。”朱妤简单地解释,“魂魄不稳……我大概猜到原因了,谁也不能帮我,所以不必让别人徒增困扰。”
“但是……眼下这药方……”
“你们,要看病吗?”
第三个声音轻轻地插进来,像一片叶子从树梢上吹落。
山主惊了一下,仰头看向驻足的这棵大树,茂密的枝叶间露出一双穿着绣鞋的脚。
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湖蓝色的女孩从树上探出头,露出一张年轻的脸,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
她有双金色的眼睛,视线却是飘忽的,声音像梦呓一样轻,“抱歉,我、我听见了。如果要看方子,我可以试着看看。”
灵渊警惕地看向她,这个陌生女孩气息如常,像个普通人类。
但在她说话前,山主并未察觉此地有第三个人存在。
朱妤有些意外地站起来,仰头去张望,“该说抱歉的是我,惊扰到姑娘了,你是大夫吗?”
女孩的视线游移着,声音吞吐起来,“我不算大夫,但是……可以帮你们看看。”
她从树上爬下来的动作很狼狈,几乎是抱着树干小心地挪下来,时不时就会滑一下脚。
朱妤在底下看得心惊胆战,生怕她不小心就会摔下来,更搞不懂她是怎么爬上去的。
她张开手在下面预备接人,好在女孩有惊无险地下来了,毛躁的发间还插着几片叶子,衣服上一片灰扑扑的。
离近了看她更是普通,山主走了两步,站在朱妤身边,看她将那页药方递过去。
女孩看着这一人一兽的组合,也没露出惊容,一手拿着药方,另一只手勾着散落的头发,挽到了耳朵后面去。
她只看了一盏茶的功夫,就问:“可以……让我把脉吗?”
朱妤大方地将手伸过去,女孩小心地搭了几根手指,安静了一会儿又认真说:“的确有魂魄离体之症,但……你的身体,好奇怪。像瓶子……被摔碎了,本来该用不了,又被胶水粘起来了,可是,裂痕还在的。”
她像是很少和人交流,说话断续,言辞含糊,需要集中注意力才听得清。
朱妤很意外,又笑起来,“这都能看出来吗?姑娘是位极厉害的大夫呢。”
“我叫……妙华。”女孩嘟嘟囔囔地应道,“不……不算什么的,你、你可以用这张方子,但是,份量要改。”
她从身上的布袋里取出一个盛墨的竹筒,揭开盖子,用小拇指的指甲沾了沾墨水,灵巧地在纸上写了娟秀的小字。
朱妤第一次看见有人用指甲也能写出漂亮的字体,十分敬畏地将那张药方捧回来,“谢谢妙华小姐。我叫朱妤,眼下出门在外,没什么好东西答谢你的,若你将来去璃月港,就来吃虎岩金鱼巷找我吧,欢迎你来我家做客。”
“不用答谢……璃月港……嗯,好,我以后会去的。”妙华规规矩矩地朝她行礼,“那么,再会。”
这个突兀出现的少女如来时一样,又干脆地离开了。
山主看她确实走远了,提起的心放下一半,忍不住问:“你当真要按她改的方子来?”
朱妤还在专注地看纸上的字迹,性情爽快的少女完全不觉得不对劲,“我们素不相识,那位姑娘没必要害我呀,而且她医术确实很厉害。”
灵渊就回忆了一下刚刚的话,有些担心,“你身体不好吗?”
“我只是注定比常人短寿罢了,这只是我应付出的代价。”朱妤冷静地回答,甚至还朝她笑了笑,“灵渊小姐,还请你替我保密。”
*
她们在僻静的山间找到一个水池。
朱妤按着顺序把药材一一放进去,等到月上中天,到了时辰,她才在山主的看护下解开衣服,走进池子里。
灵渊礼貌地移开视线,等她将大半个身体都浸入水池里,才掉转身躯,留意四周的动静。
水温偏凉,又仿佛带着彻骨的寒意,渗进她的皮肤又化为奇妙的暖意,在全身游走。
朱妤有些昏沉,脑袋一点一点地垂下来,仿佛要睡着了,又仿佛回到了母亲身边。
帐篷里的火堆噼里啪啦地响,火光映着母亲的脸,炉子里的奶茶沸腾了,咕噜咕噜地冒着泡。
她浑浑噩噩地想,是阿娘在慈爱地抚摸她吗?
阿娘温柔地问:你为何还不跟我走?
朱妤抬起头,看见阿娘身后站着很多人,每个人都有一张她熟悉的脸。
他们都亲切地朝她招着手,要她过去,与他们在一起。
那是她梦寐以求的地方,从离开的那天起,不是一直想回去吗?
她恍惚着,仿佛又站在了那条河边,只要向前一步,跨过此岸。
只要再走一步。
“我还不能走。”她说。
那缠绕在耳边的窃窃私语仿佛都停住了,逝去的人在彼岸看着她。
“我不会跟你走。”她又重复了一遍。
那条河又流动起来,淅淅沥沥的潮声更像落雨,又像巨大的梧桐叶上聚拢的露珠,带来雨林的清风和花香。
离开森林的时候,是谁将那朵花给她的?
她想不起来那个人,但她说过她会回去,要一起再去看月莲的盛开,夜间绽放的帕蒂沙兰会引来妖精么?
【森林会记住的。】
【——会等着红色的花儿回来,一起参加无忧节。】
花朵的新蕊初放,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孩正整装待发。
她记得发现其木格的身高已经超过她的时候,是个明媚的早晨。
孩子的成长速度远超她的想象,她在不断长大,不再会连一式剑招也接不下。
在与武神的日常对练里,她曾经举起武器,斩出凌厉的一击。
那天钟离拿着被切断的木刀看了很久。
他说:“或许有朝一日,她能触碰天空。”
现在猎熊……对她来说已经不难了吧?
就好像这间小小的院子忽然间小得已经容不下她了,朱妤因此想要建一座新房子。
她都和钟离约好了,新的屋子建在哪里,又要布置什么。
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绝对不许他搬进来,不过仓库倒是可以建得再大一点,一人一半的使用权,很公平吧?
她在去年冬日的尾声里还画着新居的图纸,等着这个春天开始一段新的旅途。
啊。
她突然空前地清醒,似乎有一粒种子掉进田里,像是过了很久,又仿佛转瞬间,在她心里开出了热烈的花。
“我喜欢他。”她说了一遍,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我喜欢钟离。”
河在她面前静静地流淌,听着这无人可知的少女心事。
“他那么好,我怎么会不喜欢他?”她轻轻地说,“我早就想清楚了,是你蒙蔽了我,对吗?你想带我走,可我不会走的。哪怕只剩几年、几月、几日,我都想好了,我余下的时间要全部拿来爱他,察哈尔娜仁的女儿,不做胆小鬼。”
那水声就渐渐缓下去,仿佛时间与空间再次流动起来。
有无形的声音说:可你终究会来的,我在这里等你。
哗啦。
她猛地从水池里站起来,把旁边探头探脑的山主吓了一跳。
“我见你方才似乎睡着了,正想唤醒你。”灵渊解释道,“你如今怎样?”
身体似乎轻盈了很多,朱妤抓握了一下手,感觉像是有使不完的劲。
她转身对山主灿烂地微笑,“我很好,我要回去了。”
写得有点纠结,还是写完了,大概就是『河』一直在试图让朱妤早点回归,然后失败了再多给她一点时间,努力加快进度,谁都不能阻止我沾最后那碟醋【大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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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不思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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